我的老家，是广阔的姚安坝子西侧，一个叫“湾子村”的地方。之所以叫这样的名字，是这里背山面东，左右各有一道山坡稍稍的向前延伸，像两扇张开的鸟翅，而中间自然形成一个座椅状的前面有广阔田畴的空地。这样说来，我们的村子应该是叫“弯子村”才是。可实际上是写成了“湾子村”，我想，这与村子中央有一个很大的荷花塘子不无关系。
荷花塘四周都是人家，我家的四合院就在它的南侧，就是说，我一出门就到了塘子边。
就是这个荷花塘，却是我童年的乐园。
稻花飘香的季节，塘里荷花粉红，猫猫草满塘埂都是，空气中弥漫着阳光和泥土的气味。塘子边，我二哥与和他一样大小的伙伴用竹蔑去粘飞舞的或者是歇在莲蓬上的蜻蜓，我跟在后面，粘到了我就拿着，嘻嘻哈哈地笑着、跑着。
蜻蜓，我们家乡都叫“蟃蟃”，种类很多。淡黄的，红色的都有，还有很小的，我们叫绿鹦哥（豆娘），贴着水面飞，时不时把尾部向水里点一下。最大的是一种我们叫“鬼蟃蟃”的，比普通的大两三个倍，看上去活脱脱就是一架迷彩军用直升飞机，花纹也是鬼里鬼气的。鬼蟃蟃在荷花塘上横冲直撞，所到之处，同类迅速避让，霸道得很。
记忆中的荷花塘，池水清澈见底，水面有少许的胡萍。透过胡萍的间隙，游鱼可见，完全就是后来读到的“江南可采莲，鱼戏莲叶间”句子的意境。而那鱼是鲫鱼，巴掌大小，地地道道是野生的。
于是，荷花塘里钓鱼，就成了我童年的一大乐趣。
我和二哥悄悄偷了母亲缝衣的针线，把针放在油灯上烧过，趁热弯成“儿”字右边的形状，再啐上口水，一个鱼钩就做好了。穿上缝衣线，拴上用芦杆做的浮漂，再找来一根细竹竿，把针线往竿头一挂，一根钓竿就制作完毕。至于诱饵，那是再容易不过的事：在塘埂上的泥土里随便用手一抠，几条蚯蚓就有了。
到得塘边，投下吊钩，不超过一分钟浮漂就开始乱动，一拉，一条巴掌大小活蹦乱跳的鲫鱼就被钓上来了。
午后的池塘，清风宜人，荷花飘香，池塘群落的各种生命，活力非凡。黄白的菜花蝶在花间飞舞，湿漉漉的小青蛙爬到荷叶上观望；半椭圆体、外壳光亮的“水母鸡”在清波下潜泳，薅丁丁鸟“叽”地一声，从池塘那边的柳树稍划一道弧线飞到我们头上的柳树稍；更有成队的蜻蜓顺着池塘边巡游。经常有些不懂事的，甚至敢来歇在我们的钓竿上。
可惜那时我们来不及欣赏这无限的美丽景致，敛声屏气，眼睛都盯在浮漂上。
钓鱼的人都梦想钓大鱼，可我们那时却怕遇上大鱼。因为就我们这个装备水平，遇上大鱼，针线就有去无回，损失大了去了!因为鱼针没有倒钩，一半的鱼在拉上来前会滑脱。即便这样，小半天的工夫还是可以钓到大半盆。那时的大人们都在生产队的田野里劳作，根本无暇干我们这些小孩干的事，也没有家长监督做什么作业。所以，池塘边，完全是我们的天下。
可通常，傍晚收工回来的父母并不太欣赏我兄弟俩这半盆鱼的功绩，因为在油脂极端稀缺的年代，烹调这些鱼是个很大的开销。于是从荷花塘里采来荷叶，把鱼撒上盐再包进荷叶，放在灶里烤焦就成了最经济的烹调选择。这样弄出来的鱼，外焦里嫩，加上融进荷花的自然清香，可谓风味独特、鲜美无比。现在想起那滋味都流口水，只是，好多年没有吃过这种“荷花烤鱼”了。
荷花塘是村子里主要的饮水地。塘边有口井，常年满盈，挑水洗菜的人络绎不绝。
洗衣服也可以。不过衣服是不能直接放在塘子里洗的，得用盆取水，洗过后倾到在塘埂外。似乎，大家都遵守这个规则，偶有小孩违法，会被父母喝叱。如果有大人不注意，这时上塘埂总会出现一个杵着拐杖的老奶奶在那里骂。所以，在我的童年记忆中，荷花塘的水总是明珠般透彻。
可到我中学的时候，塘子边的井水已经渐渐不能做饮水用，而那个老奶奶也已经去世。
荷花飘香的晚上，月光映照，水面朦胧，荷花塘里蛙声起落，与远处水田里的蛙潮对答应和，仿佛领唱与伴唱的表演，大有神奇的立体声效果。
这时，我们喜欢聚集在塘子边的塌芝芝树下，听我二哥侃水浒故事。我二哥经常讲到精彩的地方就卖关子，坏笑着说他腰疼等下次再讲。害得我们一群小孩给他又是捏腰，又是揉腿，又是捶背。嘻嘻哈哈折腾了半天，然后二哥学老人家咳几声楼梯嗽，说看你们这些小孩孝敬的份上，我接着讲……
夏末秋初，塘子里的莲花瓣次第凋落，滴溜溜在水面打旋，引得鱼儿追逐。这时，锥形的莲蓬格外醒目，它同样勾起了我们对莲子的渴望。但我们是不敢下水去采的，最多也就是拿个长竹竿去够，同时够到的是同步成熟的菱角。
我们尽情享受着荷花塘的馈赠，年幼的心，无限喜悦。
长大后，在外面读书，家乡的荷花塘与我的生活渐行渐远。时常浮现的荷塘美景，那也只是在梦中。
现在的荷花塘，四周已经用石头水泥砌成了整齐的立面，四周的树木早已被砍伐，那棵高大的塌芝芝树也没了踪影。塘子里的 水呈绿色，依稀有腐臭的气味飘来。至于荷花，早已香销玉陨、芳姿不再。
偶回家乡，站立塘边，突然奇怪：塘子的面积怎么会这么小？想起记忆中的童年乐园，恍如隔世。
而我的二哥，也早已病逝多年。
哦，小时候的那个荷花塘……
（罗云进）
（原载2013年《荷城文艺》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