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荷的开始，源于偶然读到了莲子千年不腐的传奇。
那时便不禁感叹，这深埋于地下而不死的莲子，千载不见世间繁华，暗自忍受无尽岁月里漫长的寂寞，缘只为厮守一个终会萌芽的梦。这一份恒久不变的执着等待，该是经历过怎样的沧桑，才有如此动人心魄的坚强。都说一花一粒皆为世界，那莲子的世界里，该满满是对生命的无限渴求与坚持吧。自此我便坚信，未有人时，定先有荷，若不然，怎能把这寻常的繁衍传承，演绎如史诗一般。
于是后来再见到荷，就有了发自内心的尊敬和不可抑制的喜欢。
说起爱荷之心，世人皆有。雅人韵士也罢，庶民劳众也好，于荷各有所喜。雅人多爱其叶如天穹，圆融贯通；其花如仙子，素雅高洁；其藕如君子，中通外直；其性如大德，入垢不染。黎民多爱莲藕外象洁白，味美滋甘：你看那挖藕的汉子，捧着藕，仿若见了花烛夜的新媳妇儿；你看那洗藕的阿嫂，抚着藕，好似摩挲着襁褓中的婴儿。也有孩童独爱那莲子，在田间捉蚂蚱，见撵歇在了莲蓬上，也不顾蚂蚱了，直薅一把莲子，嘎嘣就嚼。
佛菩萨也爱荷。去寺庙里，到尼庵中，随处可见莲荷的形象。释迦摩尼座下是莲花，白衣观音手中是莲花；勾檐，栏坊，画壁，帘幔，处处都或雕刻或泼洒或织绣有荷花的图案。据说佛菩萨们最爱的是荷的圣洁，出淤泥而不染，象征着出世不惹红尘，不被外物所累，求得自在。我心里一直也是有佛的，只是我的理解，佛乃众生之愿，并非居于九天之上，而在芸芸众生之中。随处可见的美好与感动，便是佛。所以佛爱荷，终归是人爱荷。佛愿天下太平，人心纯善，生活富足，这恰是世人最终的愿景，也是“和”的本质奥义。故而佛与人爱荷，我想大约是爱“和”的缘故。千般联结，荷之美，便在于和美了。
荷有“和”美，盖因植根于地，蕴藏天道，长在人心。
荷与天地和。我断定荷是从天上来的，“天”本来就是道的意思，而荷亦有道。荷长于黏肮之地，却从不见污了本性，深蕴灵气，固守灵魂，这是廉洁自爱之道；荷要么生于湖泊池塘，要么生于水田河湾，纵然浑身都是宝，一身皆为才，可也在规圆矩方内生存，这是尊尺守度之道；荷采日辉，集月华，濡润天地之精，又历风灾雨难，洗尽纤尘，直把最自然的姿态呈于世间，这是善美平真之道；荷春夏供人赏，秋冬任人掘，年复一年不曾灭，载过一载又复生，这是厚德奉献之道。此四种，可算是“和”之根本了。所以这荷啊，可不就是代替天地，授人予“和”之大道吗？
荷亦与人和。与梅兰竹菊四君子相比，最与人亲近的，还得是荷。荷不入污流，有梅的傲骨；纯贞淡素，有兰的高洁；虚心多节，有竹的操守；清雅静放，有菊的幽然。涵众家之长的荷儿，却比梅兰竹菊多了一重好处，那便是莲藕能供饱食。梅子与竹笋到也可吃，但究竟寡淡了一些。观“和”字，为左“禾”右“口”，禾为物，口为食，故而世间要“和”，得让世人吃饱。而荷，正有这“和”。有时也想，称赞荷之品质的词句早被前人写尽，描绘荷之美态的画笔可成万顷之林，却总难见加赞荷这番“管饱”大德的重墨。荷倒也不会生气，你多称誉也好，少褒奖也好，淡然自在，不悲不喜。于帝王将相，于山野村夫，从来宠辱不惊，一视同仁，任需索取。
自然，我也从荷那里得到了许多好处。
彼时茫然，到城外散心，一路想着晨曦与光明，想了远方的路和高山上的风景，想起走山涉水攀岩过桥的坎坷艰险。想着想着，连心都沉默了。于是放眼望去，只见四野里有零星的几丘荷，镶嵌在成片的水稻田里。三三两两的荷花，有随意开放的，有紧包菡萏的。清风拂来，花儿轻曳，叶儿曼舞。看着看着，却没由来看出了几分神韵：那荷儿，真像一尊自在的菩萨，又像一个逍遥的道人，也像一位仁礼的书生。我须臾有些释然，张王不解李帝情，荷花却懂世人心。看那荷，入得诗，作得画，制得羮，医得心，世界灵物千万种，荷儿定能入三甲。可这灵物，却也就平平常常的开在了世人眼前。然后笑了，也通泰了：与其奔波劳累看风景，不如顺其自然作风景；荷爱佛所爱，故被佛爱，荷能足人需，自被人喜；当像荷一样，自应心怀理想不被磨灭，更需养性修心悠然处世，也得平真和善予众欢喜，走一个随缘自在的人生。
于是便琢磨着给荷归纳一个适合的涵义，当是“世人之师”，还是“和之瑶池”，又或“道之所指”？可再细细一想，再不该烦扰荷了，就任其微笑着轻轻绽放吧。绽放在淡墨生香的书画里，绽放在朱颜对镜的妆台上，绽放在童龀孩儿的睡梦中，绽放在自然和美的天地间，随人观赏，由人遐思，让人懂，亦或更懂。
（周智慧）
（原载2013年《荷城文艺》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