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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开往落日(外二篇)
文章来源:2019年《荷城文艺》第2期 访问量:14981 时间:2019/7/3 9:48:15

弥兴坝子周边有几座小型水库,坝子里有一条不算宽但四季不断流的弥兴河,因此这里空气湿润,一年中大多数时间,坝子上空云雾缭绕。清晨,坝子里的村落正在浓雾的遮掩下穿衣起床,各种各样的声音从四面传来,牲畜的叫声,皮卡车的喇叭声,摩托车的轰鸣声,人说话的声音……当这些声音穿过晨雾传来时,有些含糊混沌,像睡意还未消退。这时就会有一个声音从西南方向传来。这声音有金属的质地,坚硬,刚毅,又掺合着些许柔软。刚听见时很缥缈,声音逐渐近了,脑海里竟然出现了它的模样,像一条边缘带有锯齿的薄铁片,穿过逐渐稀薄的雾气,穿过淡金色的微弱的阳光,慢慢地延伸在早晨清冽的空气中。我听到它受到风的阻挡时,薄薄的身体颤抖了一下,但并没有改变走向,我甚至听到风的衣角挂在锯齿边缘上的刺啦声。它浑身反射着淡淡的金色光泽,穿过我的耳膜而去。太阳已经升高了,嘈杂声似乎受到某种启示安静了一些,而那个声音已经走远了,连背影都没留下。这是什么发出的声音呢?

山村的夜,安静得像一枚孵在母鸡肚皮下的蛋,偶尔有唧唧虫鸣,反倒让人平添几分安适。总在这时,那个奇怪的声音又从西南方向传来,夜里没有其他声音干扰,我能清楚地感觉到它先是微弱的,然后逐渐强起来,又慢慢弱下去。呜——,像来自久远时空里的一声长长的叹息。我躺在床上睁着双眼,眼前是深不见底的黑暗,黑暗让我看到了那个声音,刚开始是一个模糊的光点,它慢慢拉长,拉长,越来越亮,成了一束光线,这光线像是受到某种神奇的指引,它遇山爬升,遇谷下沉,蜿蜒起伏着,越过一座座山和一道道谷,在它行进过程中,力量一点点消耗尽,光亮一点点暗下去,像一盏孔明灯,耗尽了燃料,最后消失在夜空中。这到底是什么发出的声音呢?

我终于忍不住问一位本地的老师,她告诉我,是火车的汽笛声。广通到大理的铁路经过小苴站点,每天都有好几列火车经过。

困扰了我很久的问题有了答案:竟然是火车。

对于火车,我记忆中仅此一次。1993年和同学坐火车从广通到元谋,那是我迄今为止第一次坐火车。我们坐的是慢车,走走停停,同学和我局促在狭窄的台桌边,台桌和座椅都是原木的,油漆剥落的地方沾着黑色的污垢,依稀能看到木质的纹路。车厢走道上有垃圾,狭小的车窗送进一丝凉风,正是八月,酷热难耐,车厢里燥热得很,但丝毫不影响很多人把草帽盖在脸上呼呼大睡,鼾声浑厚,此起彼伏。到了一片香蕉园边,火车还没停稳,一大群人肩扛手提着大挂大挂的香蕉,像从地下突然冒出来似的,旋风般朝火车卷来,有一个壮汉手脚利索地从车窗爬进来,把车外的人递来的香蕉一挂挂从车窗外往里拽,一眨眼功夫,车厢走道上就码起了一大堆。壮汉站在我们旁边,撩起衣襟擦脸上的汗,敞着肥硕黝黑的肚皮,把我看得目瞪口呆。火车到了一个叫“尹地”的地方,竟然停了半个多小时,说是为了和一列快车错开。百无聊赖地看窗外公路上骑单车的人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由小变大,又由大变小,最后消失在路的尽头,我苦笑说云南十九怪,单车比火车跑得快。当快车经过窗口时,我伸长脖子向外看,那些坐快车的人多幸运啊!想去哪里马上就可以到哪里,心里好生羡慕!

曾经读过土耳其诗人塔朗吉写的《火车》:

去什么地方呢?这么晚了,

美丽的火车,孤独的火车?

凄苦是你汽笛的声音,

令人记起了许多事情。

为什么我不该挥舞手巾呢?

乘客多少都跟我有亲。

……

让我心动的是诗中一开头的三个词创设出的意境:晚,美丽,孤独。天色已晚,暮色四合,旅人归家,倦鸟归林。从心理学和生理学的角度说,这个时候人最容易滋生感伤、忧郁的情绪,强悍如法国女作家杜拉斯,也说过她一天中最难熬的是黄昏。诗人应该是在黄昏时的旷野里看到火车,我这样说并非没有根据,试想一下,如果是在城市或村庄,在一片橙黄色灯光制造出的温暖、安静祥和中,突然闯进一个黑漆漆的庞然大物,是不会有什么美感的吧?读这首诗时,我脑海里出现了这样的画面:一位诗人,他有黧黑的、棱角分明的脸,浓密的黑发,身穿风衣,对,应该是玄色的风衣,他站在一个缓坡上(也或许他就坐在火车里),四周是苍茫的夜色,天空低垂,树木肃穆静立,天地仿佛陷入古老的回忆中,一列火车,一列在暮色掩映下,漆黑得如诗人的双眸一样的火车,幽灵般地从旷野上驶过,没有人知道它从哪里来,也不知道它要到哪里去,没有人知道它走过的山,也不知道它将要跨的河,它孤独地行走在天地间。它的孤独像人类的孤独,不知来路,亦不知归途。诗人彼时一定想到了人类自身,如同诗人海子面对德令哈的苍凉想到了“姐姐”,那该是整个人类的姐姐。悲悯如潮水般随夜色漫上来,眼眶湿润了,是的,正因为生而孤独,才更应该满含热泪送出一份祝福,照亮自己,也照亮他人脚下的路,于是诗人在结尾处这样写道:

去吧,但愿你一路平安,

桥都坚固,隧道都光明。

去小苴小学监考,是在腊月末。是一年中最冷的那几天,又下了雪,水结冰,放不出自来水。第二天早上又停电,烤火器不能用。在教师宿舍里瑟缩了一个上午。到中午,天竟渐渐晴了。淡淡的阳光洒在身上,有些许暖意。到下午,天空现出一片宁静的蔚蓝。吃过晚饭,我们就去看火车。

这是一个不太深的山谷,东西走向。南北走向的铁路从山谷的尽头穿过,小苴火车站就在山谷尽头。向着火车站的方向走,风迎面吹来,带着雪融化后的湿气,清凉而凛冽,太阳在西南方向的天边板着冷冰冰的脸。踏上铁路,黝黑的铁轨像两条冻僵的黑蛇,闪着诡异的微光,令人心生寒意。突然,东北方向传来一声火车的汽笛声,声音持续有五六秒,尖利的声音穿透寒冷的空气扩散开去,撞在四周的高山峭壁上,又反弹回来,呜——,呜——,寂静的山谷里翻卷起一阵阵回声,如惊涛拍岸,在我们的耳朵里汇成一支恢弘的交响乐。山坡上像是在打盹的黑荆树,忽地打一个激灵,抖擞起精神,翘首向汽笛响起的方向张望,周围的山峰也像忽然清醒过来,抬起头向火车开来的方向行注目礼,我们的谈笑戛然而止,心莫名其妙地扑通扑通跳起来。

来了。在我们忐忑不安的等待中,火车转过一个山冈,从东北方向露出了它硕大的脑袋。探出头的时候,它又嘶叫了一声。

正往西南方向下滑的落日似乎不经意地动了一下眼皮。我脚下的土地开始骚动起来,那些矮小的灌木,抖索着身体,诚惶诚恐地注视着渐渐逼近的大家伙。这个地方原来是一座山,被拦腰斩断,铁路从中间穿过,山的首和尾分列铁路两侧,像两尊把门将军,形成了一道约20米宽的山门,山门外面是一片平缓的坡地,山门里面是崇山峻岭,完全是另一个世界。铁路像一条身体柔韧灵活的长龙,穿行在层峦叠嶂之间。此时落日正好下滑到山门正上方,距离山顶两三米的位置,他抬头看了一眼,似乎对这个试图从他眼皮下经过的家伙警觉起来。

近了,近了,我感觉到身体里的血液在一点点凝固,心跳得更激烈了,咚咚地撞击着胸膛。大地在颤抖,天空灰白着脸。首先是一阵巨大的嘈杂声铺天盖地而来,这是一种千万个声音混合在一起的,难以言说的奇特声响,有金属互相摩擦时的嘶鸣,有风的低吟,有瀑布的轰鸣,有海浪的咆哮,有滚雷的怒吼,有细雨的呢喃,有鸟的清唱,有流水的潺潺,有孩子的哭喊,有老人的悲嚎……这声音翻腾着,旋转着,似乎还蒸腾着漫天的热气,仿佛要把一切都吞没在那深不可测的神秘旋涡里。随着火车越来越近,天地间忽然卷来一阵狂风,风中弥漫着刺鼻的铁腥味,机油味。这风来势凶猛,势在必得地,果断绝然地,要把一切裹挟而去。脚下的土地惊慌起来,摇晃起来,快要站不稳了,快要被风卷走了,快要陷进地下了。《百年孤独》中写在羊皮纸手稿上的预言降临了,无处藏身,万劫不复。诺亚方舟在哪儿?心跳剧烈地冲撞着耳膜,此时不知身在何处,呼吸似乎停止了,巨大的恐惧包裹着我,像茫茫大海上的一叶小舟,随波逐流。我依稀看到已下滑到山门里的落日,他的脸色由橙黄变成苍白,他睁大眼睛看着这个直奔自己而来的家伙,愣怔了一下,只一刹那,他似乎被激怒了,紧绷着由苍白复转为橙黄的脸,屏住呼吸,瞪圆眼睛,仿佛严阵以待,又仿佛是想用一种威严的姿态吓退对方。火车似乎也被激怒了,他怒吼一声,攒足全身力气,一往无前地直冲过去,只一瞬间,火车头就在落日的眼皮底下破门而过,把落日撂在脑后,呜呜吼叫着扬长而去。落日惊惧地闪躲了一下,它脸色煞白,低下眼睑叹了一口气,我似乎听到他无可奈何地说了一句:随他去吧!而车身像后续部队,随着咔哒咔哒的节奏迅速跟进。霎时,巨大的声浪扑面而过,狂风骤然停歇,强大的裹挟和席卷弱下去,弱下去……

静默,静默……

仿佛风暴过后的海面,平静,安详,这平静如一袭轻纱,温柔地轻轻抚过。又像母亲安慰受了惊吓的孩子。天空蔚蓝起来,大地平静下来,山峰缩回脑袋,黑荆树垂下眼皮,灌木们长舒了一口气,天地澄明……


听,鹊鸲在歌唱


我取消了手机闹钟,明早就让鹊鸲的歌声叫醒我。

你一定会说:这真是个好主意!你说得没错。我是在一阵悠长的歌声中醒来的,“嘘——叽哩——叽哩叽哩叽哩——叽哩——哩”, “嘘——叽哩——叽哩叽哩叽哩——叽哩——哩”,每一句有十二个音节,一气呵成,持续时间八到九秒,没有哪一种鸟能唱出旋律如此变化丰富的乐句。这声音破空而来,清澈婉转,欢快明亮。我蹑手蹑脚来到窗前,探头张望,一只体形小巧的鸟儿,正站在教学楼山墙的尖顶上,对着东方渐渐发白的天空放声歌唱。这就是鹊鸲。

鹊鸲俗称四喜鸟,在我们老家叫作小花雀,它外形像喜鹊,但比喜鹊小。它的头部、背部、胸部和翅膀正面是黑色,腹部和翅膀背面是白色,翅尖有两根白色的长羽,当它飞起来时,就像天空飘过一朵黑白相间的花。小时候偶尔会看到它在田野里捉虫子,人一走近,它就“扑”地一声飞走了,是一种机警的鸟。鹊鸲的飞翔姿势很有特点,它不像其他鸟儿那样沿直线飞,而是升起,划一道弧线落下到一定高度,稍微顿一下,再升起,再划一道弧线落下,如此反复,就像在天空中勾画波浪线。它边飞边唱,旋律不是清晨时的悠扬婉转一气呵成,而是随着身体忽上忽下的节奏,短促轻快,歌词也不再是清晨时的十二个音节,而是“赤心——”,“赤心——”。

鹊鸲体形娇小,它有一个圆圆的、小小的脑袋,脑袋上的羽毛顺滑,一丝不乱,闪着幽蓝的光泽。匀称的颈部,瓜子形状的身体,胸部丰满,线条柔和,显得端庄而可爱,一对灵巧的翅膀和一双细长的小腿。我这么说,是和其他鸟儿比较得来的,麻雀脑袋硕大,脑袋上的毛松散,就像一个人早晨起床后没有梳头似的。而斑鸠、鸽子的脑袋又太小,和身体不成比例,“黑头公公”和“戴胜”头上有一撮毛,看着有些突兀。麻雀颈部短,再加上缺少线条的、纺锤形的身体,整个看上去笨拙、庸钝。斑鸠胸太大,鸽子的身形稍显壮硕了点。麻雀的腿又短又粗,当它跳跃时,身体立起来,与地面形成约八十五度夹角,就像两根木棍上撑着一个纺锤,样子有些滑稽。

鹊鸲食性单一。初春的田野里,冬小麦青葱欣长的身影在徐徐的微风中摇曳,遍地的报春花眨着它们淡紫色的眼睛,天气渐渐暖和起来,小虫子们忙着谈恋爱。鹊鸲轻盈地飞来,悄无声息地歇在田埂上,转动着它灵活的脖颈,寻找草丛里的小虫。它的一对小眼睛闪闪发亮,滴溜溜转不停。它有时伸长脖子,用它尖尖的喙啄住大一点的虫子,把它们从草丛中拽出来,吞进肚里。有时偏着头,用喙在草丛中翻翻拣拣,把那些躲在草丛深处的虫子搜出来。有时双腿向后弯曲,把身体降低高度,缩着脖子,把藏在叶子背面的狡猾的小虫叼出来。有时鹊鸲发现了虫子,那家伙张开翅膀就逃,但飞得不高,鹊鸲就迈开双腿去追,一口就把它吃了。鹊鸲追虫子,不像麻雀那样一跳一跳,而是双脚急速地交替向前,像京剧里的花旦那样极细碎极迅疾的步子,快得让人眼花缭乱。有时虫子飞着飞着忽然一用力想往高处逃,鹊鸲就张开翅膀,果断地纵身一跃,只见一个小身影在距离田埂一两尺高的空中一闪,飞虫便没了踪影,真是一位捉虫高手。有时虫子飞着飞着忽然一个急转弯,鹊鸲也灵巧地跟着急速转身,我好几次在学校操场上看到鹊鸲闪转腾挪着灵活的身体捉虫子,就像欣赏一段美妙的舞蹈。鹊鸲逮到大一点的虫子,一口吞不下,它就用喙啄住虫子的头,用力左右摆动脑袋,虫子的身体在猛烈的摔打下,碎成小块,它才从容不迫地一块一块地把虫子吃掉,还不时砸咂嘴,像是味道不错。鹊鸲吃完后,“赤心——,赤心——”地唱着欢快的歌,在天空划着波浪线飞走了。

鹊鸲只吃田野里和树上的虫子。而麻雀饥饿时,会去吃蛆虫。我小时候,经常会看到两三只麻雀邀约着,飞到有厕所的地方,一只站在矮墙上放哨,另外的就去饱餐一顿,或者全都站在墙上,交头接耳商量一阵,左顾右盼侦查一番,才开始行动,大概他们也知道这不是什么光彩的行为,不宜呼朋引伴,也尽量不让其他同伴看到。

每年八月是水稻灌浆的时节,此时稻谷壳里包着奶汁一样洁白香甜的浆液,再过三到四个星期时间,浆液里的淀粉和蛋白质凝固硬化,才能长成大米。麻雀一大群一大群地飞来,扎进稻田里,贪婪地把谷壳里的浆液咂吃掉,就像小孩吃奶一样,谷穗就成了空壳。麻雀咂过的稻谷,谷壳上沾了浆液,看上去白白的一片,瘆人得很,我们叫做白穗子。为了驱赶麻雀,整个暑假我们哪里也不能去,天天守在自家的稻田边,暑热难耐,又时常有水蛇出没,真是一件苦差事。记得有一次弟弟贪玩,让麻雀把我家一块八分田的糯谷咂成了白穗子,挨了我母亲一顿痛打。我们对麻雀真是恨之入骨。鹊鸲也频繁地光顾稻田,但它不糟蹋粮食。这个时候田里有稻飞虱,稻螟虫,鹊鸲轻悄悄地落在田埂上,用它锐利的眼睛,尖尖的喙,灵活的双腿和翅膀,捕捉一只只祸害水稻的虫子。大人说,鹊鸲是益鸟,不能伤害,所以每次有鹊鸲来,我们都不敢惊扰它,即使好奇,想观察它,也只是悄悄地瞥一眼,不敢张大眼睛看,怕把它惊跑。鹊鸲一边捉虫,一边侧着头打量人,观察着人的举动,有时一只脚抬起来,想跨步又若有所思地迟疑着,像是看看我们有没有想伤害它的意图,想想能不能再走近我们一点。它时而跳跃,时而飞起,时而碎步快跑,时而追着虫子像跳八字舞,像一个可爱的精灵。我们在田边假装低着头做暑假作业,用眼睛的余光饶有兴致地观赏它。它吃饱了,“赤心——”、“赤心——”地唱着歌飞走了,歌声在青翠的田野上空回响,那么欢快!它一边飞,一边在天空中勾画出一道美丽的波浪线,我们的目光常常追逐着它,直到那个小身影消失在天边,心想要是麻雀也像鹊鸲一样不吃粮食多好啊!我们小时候干过不少捉雀打鸟的勾当,但从没伤害过鹊鸲。

鹊鸲的歌声随着一年节令和一天时间的变化,旋律和歌词各不相同。初春时节,鹊鸲早早起身,找一个相对位置最高,最突出的地方作舞台,迎着料峭的寒风,拉开了歌喉。“嘘——叽哩——叽哩叽哩叽哩——叽哩——哩”,“嘘——叽哩——叽哩叽哩叽哩——叽哩——哩”,也许因为空气太寒冷,歌声里有一丝喑哑。第一个音节“嘘”,先抑后扬,像画一条“U”形的曲线,第三个音节“哩”拐了一个小小的弯,紧接着是长长的延音,最后一个“哩”,尾音收得干净利索。鹊鸲唱歌时脸迎着东方,仿佛在呼唤躲在山后熟睡的太阳,在鹊鸲一遍遍的呼唤声中,黑暗悄悄退去,远山、树木渐渐显示出清晰的轮廓,太阳红着脸从东山后爬上来,寂静的村庄喧闹起来,公鸡起劲地叫着,狗也叫起来,人们打开门,在金子一样的阳光里,孩子们背着书包去上学,大人们开始一天的劳作。到了仲春,鹊鸲的歌声时常在太阳升起后响起。此时冬季的严寒已经逃遁得无影无踪,阳光一天比一天温暖明亮,天空一天比一天幽深蔚蓝,这个时节鹊鸲的歌声最亮,最有穿透力。麻雀叽叽喳喳地吵个不停,“黑头公公”嘀嘀咕咕打情骂俏,喜鹊重复着单调的“嚓嚓”声,鹊鸲站在高高的树梢上,阳光给它小巧的身体镀上了一层金粉,“嘘——叽哩——叽哩叽哩叽哩——叽哩——哩”,“嘘——叽哩——叽哩叽哩叽哩——叽哩——哩”,它向着东边升起一竹竿高的太阳,放开歌喉,好像在对着太阳尽情欢呼。它的歌声,随着太阳的千万条金线洒向田野村庄,随着清凉怡人的晨风拂面而来,那是一种不带一丝杂质的纯净的声音,如同深山里流出的泉水,清亮亮的,活泼泼的,它所到之处,天更蓝,花更艳,草更绿,阳光更亮,田野里清香四溢,让人情不自禁地想微笑,想赞美,想融入……世界通透澄澈。

鹊鸲也会在春季的午后唱歌,歌词和旋律与早晨不同,只有四个音节:“嘘——叽哩——哩”。“嘘”这个音节唱得平直,没有起伏,第三个音节也不拐弯,持续时间也短得多。有时它会突然把最后一个音节省去,好像是受到惊吓突然禁声。但即使这样也比其他鸟儿的叫声悦耳得多。

夏天,鹊鸲就不再每天按时唱“晨曲”,只有在晴朗的,阳光明媚的早晨,才能听到它的歌声,这时的歌声比春天简单了很多,歌词变成“嘘哩——哩”,“嘘哩——哩”,旋律略有一些起伏,声音依然通透明亮。

秋天的时候,鹊鸲的歌声是一种绵长的“滴——”,“滴——”的声音,虽然单调,但很清脆,像珠子落在玉盘里。

我一直把这种鸟当成云雀,有一次上网百度了一下,才发现云雀无论外形还是叫声都比鹊鸲逊色多了,心中不免有点小失落。又想,有些事物,他能让我感受到美好就够了,至于他是大名鼎鼎还是籍籍无名,有什么关系呢?对吧。


人在草木中


“人在草木中”是一个字谜的谜面,谜底是“茶”。

那时学校足球场边是一面山坡,山坡上杂草丛生,间杂长着几十棵梨树,我家就住在那里。楼前是一条石板路,路两旁长着各种野花野草,丁香花在黄昏的寂静中散发着阵阵香味,荷包草鼓胀着青翠欲滴的圆球形叶片,蓝花根的一串串小花如星星般在草丛中闪烁,狗尾草好奇的把脑袋探到路面上来,还有很多连我这个农村娃也叫不上名字来的花花草草,热热闹闹地挤满了整片山皮。

春天到来时,强劲的西风猛烈地吹着,梨树刚从睡梦中醒来,就忙着比赛似的开出满树白花,一簇簇、一串串,而树叶呢,像害羞的小姑娘似的,躲躲闪闪地在花间露出星星点点的嫩绿,蜜蜂嗡嗡地在花丛中飞舞,像是在和花儿捉迷藏。每一朵花都尽情绽放,坦露着嫩黄的花蕊。“到我这里来吧”。它们对每一只飞过的蜜蜂说:“我这里有足够的花粉”。小草从土里钻出一个个尖尖的小脑袋:“喂,我们在这儿呢!”它们这样说。坐在梨树下,感受着周围一片生机,便觉得自己也像身边的植物一样,在蓬勃生长。呵,春天的生命啊,如此美丽!

当满树白花换成了绿叶,夏天就来了。在梨树一团团的绿叶中间,藏着一个个嫩绿的、汤圆般大小的果实,果皮光滑得像涂了一层蜡似的,跳动着亮晶晶的太阳反光。小草也长成了密匝匝的草丛。端一把小竹椅坐在梨树下,便觉有缕缕凉意浸润全身,顿觉神清气爽。风过处,脚背上有什么在簌簌动,低头看,原来是几片草叶在调皮地挠我痒痒呢!一簇簇树叶在风中摇头晃脑,窸窸窣窣地在跟风说悄悄话。一只蚂蚁匆匆忙忙地赶来,触须碰到了我的脚。“咦,这是什么?”它后退几步,又走上前来用脚推了推,“让开,让开,说你呐!”一只椿象飞来,悄无声息地歇在梨树上,开始享用美餐。到了晚上,一开灯,各种各样大大小小的虫子就飞到纱窗上来聚会,有身材苗条的蚊蚋,有灰扑扑的飞蛾,有身体椭圆颜色褐黄的炒豆虫,煞是热闹!有一次竟然来了一个大家伙——一个比拇指大的、神气活现地挥着一对长触须的天牛,可把我那年才9岁的儿子乐坏了。还有一次,一只咚咚跳的蟋蟀不知从什么地方闯了进来,我们一家三口好一阵围追堵截,才把它抓住送回草丛,要不,它的“夜半歌声”准会把我们的美梦惊醒。

当梨的香甜还留在唇边,又是深秋了。

深秋,一切色彩在蓝得透明的天空映衬下,显得那么鲜明。梨树的叶子五彩斑斓:嫩黄、殷红、橙黄、淡紫,一团团一片片,仿佛打翻了季节的颜料盒。九里光在阳光下泼洒着大片大片的金黄,热烈璀璨。风吹着干枯的草丛飒飒作响。躺在齐腰深的草丛里,空气中弥漫着干草的香味,有温热的气息从地下顺着草丛传递到身体里。舒展开身体,仰望高而明净的天空,仿佛有季节的挽歌从天际飘来,于是便有一层淡淡的惆怅,如清泉般,让心儿湿润了。天凉好个秋!

那是一段我成年后和大自然距离最近,也最美丽的时光。后来,邻居们大多搬到有花园假山的小区去了,只有我们几家人,在那里住了十三年,与杂草为伍,和野花做伴,享受着喝清茶一样的惬意。

(作者:钱会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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