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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火的月亮
文章来源:姚安县文学艺术界联合会 访问量:727 时间:2021/11/23 11:22:27

老黑山的冬天来得特别早。坝子里还秋风习习,山坡上已是霜叶红透。

我的家乡红树坪就在老黑山腹地深处沉睡着。灾后的雨雪持续了好几天。老黑山垭口以上的树林里全都结起了亮亮的冰凌。

天色突然放晴。冰雪融化。大地像被洗濯过一般干净。

我在宾馆给主编发完最后一篇稿子,我打算回老家一趟。

我一年的驻站时间已经结束。接替我的吴帆还没有到。

救灾报道中,因为我上了几篇特稿。主任说,要给我放七天长假作为对我的奖赏。

总部能够给我一星期的长假,这在我工作的历史上实属罕见。在我工作的这些年里,拼命工作似乎充斥了我生命的全部。

我是一个孤标傲世的人。在任何一个采访现场,我都是一个特立独行的形象。那些姹紫嫣红的撞色服装和夸张的花边草帽,总是被我大胆地穿戴在身上,以示我的与众不同。

我不在乎别人如何评价我。每到一处,总有人在我的身后指指点点。他们说,那就是报社的名记。

名妓与名记的称号,不可殊途同归。我觉得这名记的称号好比美女作家的称呼。我已经做到了名副其实。我无可厚非。

一个难得的假期,我完全可以回到我蜗居的城市和叶波腻在一起。可是,我没有。

我和叶波同居已经七年多。同居的日子,我们除了吃饭睡觉,更多的时间都是在工作和学习。

收拾完行李,我给叶波打了电话,叫他来车站接我。

叶波接到电话,像是很忙。匆匆和我说了两句就挂了。

叶波说,他的一个专题片后期还没有完成,小易在配合他做。他叫我暂时不要回去。他没有更多的时间来陪我。他说,小易已经住到了他那里。一间四十多平米的小屋,我回去了确实不方便。

他的语气让我没有更多想见面的期待。

我决定回到乡下老家去。一个原因是我越来越害怕身居闹市嘈杂中的那种孤独,再者是我很想回到乡下去陪陪我的奶奶。

我想,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奶奶是最懂我的人了。

小易是叶波的同乡,自己开了个设计室,专做三维动画。小易和叶波的来往十分频繁。他经常到我们那里去蹭饭。小易一来,叶波就和他通宵达旦打游戏,把我晾在一边。在他们之间,我仿佛是一个多余的人。

我最受不了的是有一次,我采访回来,推开门就看见小易把我的一件纯棉大T恤当睡衣穿在身上。那件灰色的大T恤是一个同学从国外给我带回来的,版型有些偏大,我便放着没穿。我外出了,他过来和叶波住在一起。他洗了澡就把我的T恤当睡衣穿。

最让我崩溃的是,那一次,他竟然还用我的口红涂了唇,抹了湿粉和胭脂。看到他的模样,我好恶心,仿佛觉得自己像是被谁强暴了一样。

我第一次见到小易,是叶波的一个同乡会。一头齐耳黄发的小易来给我们敬酒。我看见,他的小指上戴了一枚金戒指,左耳上还戴着一朵黑色水钻花。他过来和叶波认同学,说是十年前,他们是一个班的。那次之后,小易就经常出现在我们的蜗居。

那次,我和叶波大吵了一架。我把他送给我的水晶娃娃摔得粉碎。我把小易用过的化妆盒也一起扔掉了。我们冷战了好几天。之后,小易便好久都没出现。

两个月后,小易又来了。他穿了一双欧款的软皮皮鞋,一身雪白的进口棉质休闲服。那身打扮活像个富二代。那次,是叶波叫他来的。叶波要他一起配合帮一家公司做个项目推荐片。

叶波说,因为有小易的参与,那个片子做得很成功。叶波得了一笔很丰厚的报酬。那段时间,我外出采访。小易干脆搬过来和叶波住在一起。我回来的时候,足足收了三箱啤酒瓶和两箱泡面纸碗。

叶波用他的片酬收入给我买了一件价值六千多元的皮草衣服。花去了差不多我三个月的开销。本来,我也挺喜欢那件衣服的,但是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把它穿在我的身上。我只是在逛商场的时候,禁不住去看了两次,试穿了一次。我认为那纯粹只是属于欣赏而已。没想到,叶波竟然很在意的把那件衣服给我买回来了。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一想到衣服是叶波用小易和他一起加班换来的报酬给我买的,我就不想穿了。

我说,你就送给小易穿去吧!

你有病啊?叶波怪怪地看着我说。

我知道,那句话刺激了叶波。他很气愤。

我到记者站的时候才发现,叶波又把那件衣服放在了我的行李包中。



奶奶又开始发晕了。

已经过了午后,我正在为找不到车回家而发愁。手机突然响了。

二叔来电话说,奶奶这一次的情况似乎比前两次严重。奶奶除了喝水,已经四天不进一口食物,还整天不停地讲昏话。八十七岁的奶奶,总是不断地复述她在盐铺里卖盐巴的过程。那些活灵活现的对话,仿佛她的对面就站着多少排队买盐巴的顾客。

二叔说,人少的时候听着,还真会怀疑她身边是否就站着一些已经逝去的鬼魂。

奶奶讲昏话的时候,家里总是挤满了家族和亲戚。我的那些三姑六婆,他们是不会失去在现场服侍奶奶的机会的。表面上看他们是在侍候奶奶,实际上他们是在偷听奶奶说漏的隐私。他们这样用心地忙着侍候奶奶,这其中也没让他们少尝过甜头。

奶奶在七十九岁时突然摔倒后,说了一次昏话。

她说,在我家后院的芭蕉林里埋着七只罐子。

为了验证奶奶的话,二叔带着大家在后院底朝天地刨了一回。果然,在芭蕉林里刨出七只上了釉水的罐子。罐子刨出后,里面全是白花花饱满结实的银元宝。罐子打开,奶奶就苏醒了。按照见者有份的原则,父亲他们六个兄妹都有自己的份,包括在外省工作没赶回来的五姑和六叔。

多余的一份,奶奶说要自己留下,好给孙辈们备置嫁妆。

到每一个儿孙办喜事时,奶奶都会从罐子拿出几个元宝,作为她送给孙辈们婚庆的礼物。

我是奶奶的大孙女。她最记挂的就我的婚事。

我是在奶奶刚满五十岁的那一年出生的。按照常理,连比我小十岁的堂弟都娶了媳妇,我早该儿女齐肩会打酱油了,可我依然还是漂泊一族。这确实让老人家操心。

奶奶第一次昏厥是七十三岁。我刚上大三。

奶奶第二次昏厥是在七十九岁。那时,我刚结束我的北漂生活,回到我和叶波工作的城市。

那年中秋,我带着叶波回来过节。奶奶很高兴。晚饭时,她吃了一块鸡肉。晚饭后,她又吃了一小把青黄豆。

可能是吃得太多,撑坏了肚子。把大家搅闹得一夜不宁。

那天,二婶说,她收洗完毕,刚从灶房里来到走廊下,就听见屋里传来奶奶咳痰气喘的声音。二婶在屋檐下轻声地喊了两声。没声音。推门进屋去,就见奶奶躺在床沿下了。

等大家都聚拢来,才把她移到床铺上,她又醒过来了。

我们问她,是不是坐久了头晕没扶稳?

我怎么可能头晕呢?奶奶说,我身体历来都很好,从来都是耳不聋眼不花的。

奶奶说着各自起来,把你自己打扮整洁妥帖后,腰板挺直地坐在堂屋中的那条榉木凳子上,准备安排后事。

那条榉木凳子似乎成了奶奶每次会客时必备的坐骑。

我们把电灯开得明晃晃的,听着奶奶讲故事。

奶奶开始正襟危坐地和大家谈话。

奶奶说,孙女啊,奶奶过得了今晚就过去了。

我们知道奶奶说的是她大限将至的意思。

我哭着说,奶奶,不会的,你不是要长命百岁给我带重孙孙的嘛?

我的话逗乐了一屋子的人。

二婶说,就看你要快点努力啊,你奶奶最挂念的人就是你了。

我看叶波和我们一大家子的人在一起说话尴尬,就招呼他到前院的西厢房楼上睡了。

我家二十几间房子,连成了一个大院和两个小院。奶奶就住在堂屋隔壁的那间屋。二叔家住在东厢房的小院。二叔家的堂弟和堂妹都已经成家在外工作。我家就只有我一个独生女。平时我们不回来的时候,一大个院落里空荡荡的。好在父亲和二叔人缘好,也经常有人在我家里进进出出。

二叔和父亲都说了几次,让奶奶搬下来,住在下院子里好晒太阳,出入也方便。

奶奶就是不肯。

奶奶说,她住的那一间房,过去是磨坊。民国的时候,她从这间磨房里磨出了多少白面,养活了一大家子和六个齐壮壮的孩子,还救活了几个过路的伤兵。

奶奶说,睡在那间屋里,夜晚醒来还能闻见荞麦的香味,她舍不得搬出去。

二叔和父亲说,要给奶奶的那间屋里贴上地板砖,让屋子光亮些。

奶奶坚决不干。

奶奶说,别间屋你们爱咋倒腾我不管,我这间屋不许你们动半块土。

她说,冬天,我在屋里生个炭火,夏天,我在屋里洒层凉水,冬暖夏凉的我住着舒坦。

六姑说,孝顺老人全凭一个顺字,大家就依了她吧。

其他房间全部换了砖墙地板,唯有奶奶这一间依然是土墙土地面。

我们都在战战兢兢地守护着奶奶,给她喂健胃消食的药,给她准备了提神补气的人参。

奶奶说,孙女啊,这是个砍,奶奶这次要是过去了,是你给奶奶冲了喜,你把孙姑爷给我带回来了。奶奶看着,心里气顺。不憋。要不然,别人要看老许家的笑话了,都说老许家人多势众,还会出了个女光棍,三十几岁还不嫁人。

奶奶皱着眉头说,你看,这多不体面。

听奶奶这么一说,我心里真不是滋味。其实,那时我和叶波虽然同居了三年多,可是我们都没有想过要结婚。

我觉得我好不容易从农村出来,刚刚步入城市生活的行列,却被这城市的洪流挤得闯不过气来。我得努力的工作,让自己在城市里扎下根。

我们在一起,除了做爱、昏睡、上网、游戏、美食、购物、发呆,其他好像没有什么。真的,什么都没有。更多的时候,我们能做到的互相关怀和帮助就是我给叶波洗衣服。他给我做饭。

那时,我们不谈婚姻,不谈未来。我们除了工作、学习,疲于奔命的上班之外,休息的时候也一起做饭,一起出去上街。偶尔也去小街上享用美食。我们坐在富有情调的小餐馆里,等待服务生给我们送来美食。等待的过程漫长而愉快。我们几乎不说一句话。各自打开手机上网。我觉得我就生活在一个强大的网络中。我们一刻也离不开手机和网络。要是哪一天我忘记了带手机,我会觉得一点安全感都没有。这些年,不论在哪里,我都觉得我没有安全感,包括和叶波在一起的时候。

在城市打拼,能够让我们每天有饭吃有房住,有衣穿有班上,就是最安心的事了。我们有时也谈工作,比如,以后我们是否要自己开一个店什么的。在城市生存,工作是我们的本分,我们必须拼命地把工作做好。除了工作,我们彻底不谈婚姻和未来以及孩子。但是,我一想到乡下的奶奶和母亲,我就特别想结婚,我想生一个自己的孩子。

有时,我也在想,我究竟是要给我的家庭和亲人,具体的说是要给我的母亲和奶奶生一个孩子,还是要给我自己生一个孩子?我自己也搞不清楚。

叶波是个工作狂。他喜欢艺术却不喜欢孩子。可是,我一直就希望我有一个自己的孩子,而且最好是个女孩。她长到三四岁的时候,我会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给她扎上美丽的蝴蝶结,带她到乡间的田埂上去捉蝴蝶。

叶波总是说,他最讨厌女孩,他最讨厌女孩头发上那些花花绿绿的东西。

我们在一起亲热的时候,我说,叶波,我们结婚吧!我想要一个孩子。

叶波说,结了婚我们也要做丁克家庭。

我火了。我不解地望着叶波。

我说,丁克你个头,你又不是没本事养活一个孩子。

许亚,你懂吗?丁克就是有双收入却主动不要孩子。叶波说,我主张的是人要摆脱传统婚姻生活中传宗接代的观念,我们要过有质量的生活,自由自在的两人生活。我不希望你一辈子为子女操劳,一辈子做孩奴。

许亚,你想想吧,你愿意做孩奴吗?叶波边洗碗边煞有介事地说。

我说,叶波,可是我就想要一个孩子。你看我都快四十岁了,如果我再不要孩子,我就没有机会了。我说,我相信我能够带好她,我也能够让她过得幸福。

呵呵,叶波冷笑着说,幸福?你以为你感觉幸福,孩子就会幸福啦?许亚童鞋,你最好不要把你家那些传宗接代的陈腐思想和现代人的理念搅在一起,好不好?叶波有些强词夺理。

叶波的态度噎得我喘不过气来。

叶波喜欢我留长发。他说,女人的曲线有身体的曲线和头发的曲线,一个女人能把自己打扮得光鲜亮丽的就是最美。

我知道叶波喜欢在我洗完澡时,抚摸我柔软的头发。我就故意把头发剪得短短的,每天抹上亮亮的啫喱水,打扮得像个男生一样。

他说,你怎么把自己弄得像个男人似的?

我说,这样不是挺好的吗?挺精神啊!你不是挺喜欢男人吗?

叶波知道我又在奚落他和小易的来往。

叶波非常生气。

叶波说,他最讨厌女人用那种甜甜腻腻的香水。很俗。

其实我自己也不喜欢太甜腻的香水。可是,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就故意偏要用那种甜味很浓的香水。

叶波说,许亚,你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样俗气?

我说,叶波,其实我一点都不俗,我是喜欢温暖和被关怀的感觉,我希望用这种甜蜜的感觉来温暖我。

叶波和我都相对无语

在一起的时光,常常被我们的争吵弄得索然无味。

有一次,叶波进门就扔过来一本杂志说,许亚,你看看,香水用多了会导致不孕的。

从那以后,我几乎不再用香水。

乡下的田野,总是开满了燕子花和豌豆花。我喜欢豌豆花儿那种水水的鲜味儿。

我喜欢,五月里到紫色的洋芋花中去捉蜻蜓捉蝴蝶。

我想,我就只有这个简单的愿望,也许只要和叶波在一起,就不可能实现。

我常常在想,我一定要实现这个愿望。

我想,也许有一天,我不爱他了,我离开他了,我就可以到田野里去。

我有一种预感,有一天我可能会离开他的。

我想,我肯定会的。



那次吃饭的时候,我看奶奶十分高兴,就给她倒了一小杯葡萄酒。奶奶把它全喝完了。

二叔和父亲说,他们喝不惯那甜不甜淡不淡的红酒,还是喝老白干带劲。

奶奶却说,那红酒好喝,喝着有情有调的。

叶波轻轻拐了我一下说,你奶奶挺会享受的。

我说,那当然了,奶奶以前是盐铺商的女儿,人家是贵族小姐出身,有那份品味。

奶奶说,以前,你祖爷爷去调盐巴,老盐官送了他两瓶葡萄酒,那个味道才叫柔润。

饭桌上,叶波给奶奶递烟。奶奶接过来,自己用火柴点燃,吸了一口说,现在的技术真是越来越高明了,卷烟还带个把子,要是在以前,抽点雪茄草烟还得请走夷方的人到喀麦隆去带。

哦!奶奶竟然还知道世界上有个喀麦隆?我知道奶奶说的夷方,就是以前被英国人统治着的缅甸。

我怕奶奶牙不好,特意给她夹了一块鸡肝。奶奶断不接受。

我从来不碰动物内脏,奶奶说,那些东西对身体不好。

奶奶是个很讲究的人。不论饮食起居,她总是把自己打理得很贵气。

我赶到客运站的时候,回乡的客车已经发完。

我正在纳闷,就看见路边一辆大车上有人在向我招手。我仔细一看,是一辆到灾区慰问的电影放映车。宣传部的王益正探出一张笑脸对着我使劲招手。

十天前,王益陪我一起到老家去采访报道灾情。他处处忙前忙后的为我张罗后勤,老家人还以为他是我的男朋友。每到一处,都有人问我什么时候办喜事了?弄得我们很尴尬。

电影放映车一路颠簸。我有些昏昏欲睡。

一路上,老刘和王益喋喋不休地抱怨送电影下乡是劳命伤财。

王益说,没办法,这是政治任务,只能服从上级的安排,我们要的是在慰问期间把痕迹资料带回来。

老刘说,灾后一共放了十一场电影,观众累计起来还不足五百人。

因为长时间的雨加雪,加上地质疏松,山路上不时有滚石落下来。我急着奶奶的病情,感觉电影车在山路上行走就像一头年迈的老牛在耕田。

山谷里,雾气升腾,红叶满山。我们偶尔能听见溪水跌落箐底时的轰鸣。在崇山峻岭里开车,只要稍微不留神,就有可能冲下万丈深渊。

我不知道,这一次奶奶讲胡话又会给大家交代些什么。

上一次,叶波和我回家,奶奶说是我给她冲了喜。她就告诉我们说,她住的屋子里埋着金条和元宝。

奶奶说,她记得金条是埋在半墙上,元宝是埋在磨盘下面。

我的那些三姑六婆们,纷纷集中起来,在奶奶的黑屋子里挖地三尺,最终在地下挖出了两小箱银元和四贯铜钱。元宝和铜钱是放在两只铁盒子里,因年代久远,铜钱大部分已经腐蚀。

三姑和二叔把两小盒元宝拿到银行里去咨询,柜台的办事人员看过之后,说是那些老银子因为纯度不高,不值几个钱,最多只能捐赠给博物馆作为文物收藏。

那些元宝和铜钱没能变现。大家很失望。

暗地里,大家还是希望奶奶能够再创造一次奇迹。把我家祖上埋在地下那些金光灿灿的宝物挖出来,好给大家造别墅买汽车。

老刘和王益说,他们最担心的就是到红树坪放电影,没有人来看。

王益试探我说,这件事应该包在许老师身上吧?人家许老师可是红树坪的金凤凰,在北京混过,现在又是名记。

看我不答话,王益又乜着眼睛说,要是组织不起观众,我们就到许老师家的院子里去放,让她家供火盆。

我说,供火盆没问题,连吃住也可以包的。

王益说,看来今天我们捎带许老师就是带了个大救星。

我说,怪不得,我在路边等车时,你笑成一朵花的向我招手。

王益呼哈呼哈地笑着说,没有,没有,许老师才是一朵花呢。

王益左一个许老师,右一个许老师,叫得我心里发麻。许亚是我的名字,可是到了基层,几乎没人叫我的名字。

记得刚大学毕业北飘的那几年,我遇到了学美术的叶波。最先,我也是称呼他为叶老师。我们都是南方人,又因为租房时共用一个客厅的缘故,渐渐的也就熟识了。后来我们就睡到了一张床上。再后来,叶波回到一家电视台做制片,我就随他到他工作的城市应聘做了一名报社记者。我驻站的这一年,和宣传部的打交道多,大家都习惯叫我许老师。

老师这个称呼,似乎成了初出茅庐的人打开局面的一道口子。

我正在胡思乱想,王益就惊叫起来,哇!老黑山着火了!

我睡眼惺忪地望去,只见半壁山坡被火焰映照成一片橘色的海洋。仿佛大地和天空都弥漫着一片暖暖的温馨和沉醉。

雪后的山野,层林竟染。月光下,山峦被笼罩在一种喜庆之中。

我们正说着话,一轮硕大的月亮就从山垭口钻出来。那月亮竟然是赤红色的。

王益大声叫道:红月亮!红月亮!

老刘慢吞吞地说,看见红月亮是要交桃花运了。

王益突然打住了说话声。

王益的那点小心思,我也有几分猜透了。可是我觉得现代人的姐弟恋还是有几分幼稚和瞎掰的味道。我不太感冒。

车过老黑山垭口,我那美丽的小山村展现在眼前。村庄里,参差错落的灯火像是天幕上流泻下来的星光。

电影车在村头我家的小旅馆门口停下。母亲正提着茶壶往暖水瓶里倒水。看见我提着一只大包下车来,她忙歇下手中的茶壶迎过来帮我拎包。

母亲说,赶快回去吧!你三姑四姑都回来了,你表弟表妹们也回来了,正等着你吃饭呢!

王益和老刘忙着去村委会报到。他们每放一场电影,都必须要有村委会的盖章,才能兑现一百元补助。

看着母亲日渐老迈的身体,我心里酸酸的。我真想回家来帮她一把。家里就我一个独生女,我常年漂泊在外。我知道父母对我的期盼。特别是我的婚姻问题,让母亲操碎了心。

母亲说,亚,你就找个人嫁了吧。你一直这么飘着,我们老许家,在村里就永远抬不起头。

母亲的唠叨被我回击了几次之后,她就沉默了。



小院里,灯火辉煌。大家正聚在屋檐下吃饭,热热闹闹摆了几大桌。

堂屋里烧着红红的炭火。奶奶穿着一件铁红色的唐装精神焕发地坐在堂屋中间的榉木凳子上喝茶。屋子里暖烘烘的弥漫着一股苦苦的清香。那是奶奶常年爱喝的一种花草茶的味道。

奶奶说,花草茶能平衡身体的冷热,她一年到头不会感冒。                                

奶奶见我进门,歇下茶杯站起来。我跑过去拥抱着奶奶,忍不住泪流满面。我觉得家里有奶奶在,是多么温暖。

奶奶理着我的头发说,我的心肝孙女,奶奶就是挂念着你呢!

说着奶奶转身进了她的房间。她那转身的动作轻捷灵便,一点都不像八十多岁的老人。

过了一会儿,奶奶提着一小包东西出来。

那些亲戚们不约而同地从饭桌上站起来,向奶奶围笼。

我突然间非常讨厌他们的虚假热情。仿佛奶奶要给我什么贵重礼物会少了他们的份。

奶奶从一只姜黄色的布包里取出一小包杂碎来。一顶水红色缎面做成的小布帽,四周用白兔皮毛滚了一转细致的毛边,像小披风一样拖在肩上。帽顶上翘起两只精神抖擞的小狗耳朵,镶嵌小狗眼睛的两粒翡翠青翠欲滴。

奶奶又从布包里掏出两只红绿相间的小虎头鞋,还有银镯子、银项圈和刻着长命百岁字样的百家锁。看着大家好奇地围笼过来,奶奶从容地把那些小物什一一递到我的手中。

那些小物什,我只在我幼年时的一帧照片里见过。

三姑说,那不是亚亚周岁时的穿戴吗?看奶奶多细心,还给你原封不动地保管着。

大家看看是些不起眼的小物什,又笑容折中地坐回原座位上吃饭。气氛显得有些尴尬。

我旁若无人地掏出化妆盒上的小镜子,把小风帽戴在头上用手机给自己拍照。

奶奶呵呵地笑着,依旧淡定自若地喝着自己的花草茶。

我对着镜子舞弄了一阵,才坐到那些热闹的人群中去吃饭。

我注意到有一桌人不是我家的亲戚。他们是灾后重建临时工作站的人。临时工作站是由分别从乡政府各部门抽调出来的人员组成。

在十天以前,我和他们几乎都见过面。

他们都知道我是老许家的大女儿,是报社下派来蹲点的记者。所以大家见面点个头就算是打了招呼。

我家隔壁有一块晒谷场是空地,临时工作站的板房就搭建在隔壁的空地上。家里来了客人,父亲就把他们请过来一起吃饭。

我叫二叔去村委会把王益和老刘他们一起请过来。到村委会也就七八分钟的路程,老刘、王益和开车的司机很快就和二叔一起过来了。

我建议他们把电影安排在临时工作站来放映。王益看了我一眼说,还是许老师高见,用临时工作站来做背景确实比挂布标的效果要好。

在我看来,王益是没有必要恭维我的。那点小事情,其实他早已就想到了。

吃完饭,王益和老刘忙着布置电影放映现场去了。天气很冷,大家都不想离开火盆。剩下的人就围着火盆烤火喝茶。

有人提议说,取暖最好的办法就是喝酒。

我是主人,我只好主动劝大家喝酒。

我站起来挨个给客人敬酒。我敬到派出所的那个小伙子时,不知有谁在人群中介绍说,他叫马飞,许老师你只要给他敬酒,他还不醉你就会中毒的。

说话的那个人装出不苟言笑的样子。坐在旁边的那些人却一窝蜂的笑得不行。

我一时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他们。

我顿了一下说,我不怕中毒,我的老白干比吗啡的麻醉效果好。

有人说,这个马飞不是那个吗啡,他是兴奋剂不是镇静剂。

我看见马飞站起来接我的酒杯时,脸胀得通红。

马飞一口干了一杯酒,说了声谢谢!

他说话的声音很小,几乎只有我能听见。

我听他讲的是普通话,就刻意多看了他一眼。我看他的时候,我发现他也正盯着我看。我们的眼神对视时,他紧张地回避了。

有人自告奋勇地站起来给我介绍说,马飞是引进人才从外省招聘来乡派出所的刑侦干警。

马飞说,我不算什么人才,是我仰慕老黑山的满山的红叶慕名而来的。

马飞站起来接着说,主要是这里的人更美。

呵呵!有人说,你是说许老师人美吧?真的,许记者真的很美啊,你看看。

马飞一下子噎在那里不知说什么才好。

满山的红叶是红树坪特有的风景。

马飞很会说话。还那么真实。我很快对他产生了好感。

乱哄哄地喝了一阵酒,加上炭火的烘烤,我有些醉醺醺的。

大家都出去看电影去了。我把桌子下面的炭火分成好多火盆,分别送到三姑四姑五姑六婶和表弟表妹他们房间里去。

山上的积雪把树叶冻得通红。风刮在脸上,像刀刮着一样。

马飞被王益请过去拍资料。拍完资料,他又折回来找我。

马飞进来的时候,我正在扫地。

马飞气喘吁吁地说,许老师,需要我帮忙吗?

我看马飞的岁数和我差不多,只是他是外地人,说得一口好听的普通话。也许是经常在野外活动的缘故,他的皮肤有些黑,显得有些苍老和健壮的感觉。

我提着扫把装出一副凶巴巴的样子对他说,你叫我许老师干嘛?我当过你老师啊?

马飞不知所措。难为情地说,好吧,好吧,那我就叫你许亚吧。

我听见他说我的名字时,声音变得特别小也特别轻。

看着他的窘样,我自个儿忍不住乐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有种幸灾乐祸的感觉。

我说,人民群众不能拒绝警察叔叔的好心帮忙,你就帮我收拾房间吧!

我们把每一间房间都打扫干净,再招呼我那些三姑六婆的亲戚们去休息。

我们一起去给奶奶屋子里生炭火的时候,奶奶端详了我们一阵。笑呵呵地说,哎哟,多乖的一对小人儿,看着多般配啊,要是做我孙姑爷多好。

我生气地说,奶奶你怎么乱说话呀?

奶奶一本正经地看着我说,你前次带回来的那个叶波怎么没和你一起来呢?

奶奶如此损我的面子,让我在马飞面前颜面尽失。

我冷冰冰地回应奶奶说,他有事,来不了。

哦!有事?有事就不来啦?奶奶说,这么些年也不见你们有什么进展。我看还是有别的什么原因吧!

奶奶说,我怕是等不到抱重孙喽!

奶奶自言自语地说着,便抱怨屋子里生了炭火空气干燥。奶奶说着就从火盆边的柜子下面拖出一只白色的搪瓷缸来。我知道,奶奶要在火盆里炖上一小缸水来增加屋里的湿度,就吩咐马飞到院子里去摘几片香橼叶子来煮水。

见马飞出去了,奶奶悄悄对我说,孙女啊,我看这个小伙子挺不错的,要是合适就在冬上把婚事办了吧。反正你父母那里又不缺给你们办喜事的钱,不够,我这里可以给你们添补一些。

我责怪地说,奶奶,我们是今天才认识的,人家是来下乡的,你瞎说什么呀?他是外省来的。

奶奶从容地说,这就叫有缘千里来相会,你以为奶奶不懂吗?你那点小心思,奶奶一眼就看出来了。

正说着,马飞就捏着一把香橼叶子进来了。

树叶在瓷缸里沸腾起来。满屋子弥漫着暖暖的甘香。

奶奶说,我要睡觉了。

我们就退出了奶奶的房间。

父亲和母亲去了小旅馆招呼生意。

我的那些三姑六婆们都睡了。

院子里静悄悄的。



放完电影,马飞陪我送王益和老刘他们到村委会住宿。

我们返回的时候,月光照着熟睡的村庄,十分安静。

马飞送我到家门口,院子里静悄悄的。树梢上十几个熟透的香橼在月光下泛着亮亮的光芒。

马飞去摘了一把叶子揣在衣袋里。

他煞有介事地说,许亚,你闻闻,我的整个身体都是香香的。

我看着他。我傻在那里。

我觉得我是彻底的错位了,我和他有一种从未有过的熟悉。

他说,许亚,过来嘛,你来闻闻吧。他把手伸到我的鼻子前。

香你个头。我说,我闻到的是烟草味,不过,好像是有股雪茄味。

马飞呵呵地笑着,露出一口白得可以做广告的牙齿。

他说,许亚,你去睡吧!

我说,你呢?

他说,我到板房里去睡。

我说,你现在过去会吵醒人家的。

他悄声说,他们都不在板房里,他们都到你家小旅馆里睡去了,里面太冷。

我顿了一下。

我说,我在那边住,你送我过去吧!

十天前,王益和我到村里来采访,家里都住满了人,我就把我的房间让给王益住。我自己住到后院里的小土楼上。自从住过以后,我就喜欢上了那间小土楼。小土楼下面装着喂牛的稻草和农具,上面用泥巴敷了墙,一直空着。那些天人挤,母亲就在上面给我铺了一张床。

我提了洗簌工具和行李包。马飞端了一盆炭火送我到后院去。

我家后院里有棵百年的黑枣树。树上的叶子快要落光了,在月光下能看见一串串乌黑透亮的黑枣。

我们穿过那排芭蕉林,很快就到了小土楼上。平时用不着这间小土楼,也就没有接通电源。我借着手机的光线一看,桌上已经准备了蜡烛。母亲已经把两只暖水瓶里都灌满了热水。

我从包里掏出打火机点亮蜡烛。

马飞忙着帮我从行李包中拿出洗簌工具,往盆里倒热水。

马飞看见我把打火机摆在桌上,他抓起一看,是个女人的裸体雕塑。他坏坏地看着我说,你怎么会有这么个东西?

我自己的。我一把夺回来说,看着喜欢就买啦!

他说,你怎么会买这么个玩意儿?说!送给谁的?

当然是送给男朋友啦!我白了他一眼。

他说,对了,那就送给我吧!

马飞把那个打火机揣进他的衣袋。

正好桌上摆着些一次性洗漱用品。我递过一把牙刷说,你就顺便在这里洗了吧!那边又没有热水,这些是我出差时宾馆里顺便带回来的,凑合着,还可以用。

马飞说,今天好不容易天晴,我刚到你家的小旅馆里洗过澡。马飞说着,接过牙刷到楼梯边去漱口。

我坐在烛光下泡脚。外面寒风肆虐,屋子里暖洋洋的。这是一间真正的斗室。仅仅容得下一张床,一盏灯,就是我温暖的家了。

我静静地泡着脚。闭上眼睛,总是想起童年时,田埂上那些紫莹莹的豌豆花。那一刻,我仿佛走进了生命的虫洞。

时光安静而美好。

马飞漱好口后,我给他也倒了一盆热水泡脚。马飞学着奶奶把他衣袋里的叶子掏出来放在口缸里煮了一小缸水。

树叶翻腾起来,屋里弥漫着一股暖暖的甘香。

我的手掌伸在火盆上,十指就像一根根透明的红萝卜。马飞伸出他的手来握了一下我的手说,你冷吗?

我说,是的,天冷,手冻得生疼。

他的手很温暖。我的心里一阵悸动。脸不由自主地红了。我听见外面黑枣树上叶子被霜冻落的声音,嘁嘁喳喳地响。

他说,外面太冷了。

我说,是啊,脸被冻得生疼。我故意用双手捂住脸来遮盖我的惊慌。

我看见,在烛光的映衬下,他的眼神分外明亮。也许是喝了酒和火光照射的缘故,他的脸很红。

马飞说,你是不是很冷?我给你找件衣服。

他把我的行李包打开,把包里的东西一一取出来放在床上。他把东西整理好,对我笑笑。好像我们相当熟悉,已认识了很多年一样。

马飞把叶波给我买的那件皮草衣服披在我的身上。

马飞穿好鞋说,你早点休息,我该走了。

看见那件衣服,我突然有种想复仇的感觉。我背对着他,浑身颤抖起来。

我知道,那一刻,他正在身后看着我。

马飞说,许亚,你怎么了?

我说,没什么。

那一刻,不知道为什么,虽然是第一次见面,我却清晰地感觉心中从未有过的不舍。就像他一转身就会立即消失掉一样。

我站起来一把拽住他。我说,马飞,不许走!留下来,留下来陪我。好吗?

马飞没有说话。

那一刻,我听到海水拍打礁石的声音。屋外,黑枣树上叶子簌簌落下,远远的还传来林间几声小鸟的低语。

红树坪的夜晚很静。

在这样寒冷的夜晚,世界上还有一间烧着炭火的小屋是为我而留的,也是为爱情而留的。红树坪的月亮燃起了爱情的火焰,火焰将会燃尽我四十岁以前的青春。

马飞离去的时候,黑枣树上的小鸟刚叫了第一声。

马飞抱着我。他吻了我。

她说,许亚,给我点时间。

我懒懒地躺在床上。天很冷。我不想这样的夜很快就过去了。



红树坪的冬天,宁静而美丽。

我整天呆在村头的小旅馆里,烤着暖暖的炭火,帮助母亲迎送着来来往往的旅客。

我的乡村富足。宁静。温馨。

在家的感觉,真好。

我很想有一段时间能够停下来,好好整理一下这些年来的思绪。

我跟奶奶说,要是我有一块田,有一座小房子,有一份固定的收入,我就回来住在红树坪,把我这些年在外面漂泊的感受写下来。

奶奶说,只要你肯回来,这些房子和田地都是你的。就连红树坪的树叶、空气、太阳、月亮、星星都是你的。

奶奶抿着唇,笑成一朵宁静的荷。

奶奶的身体一如既往的健朗。仿佛从来都不会生病。

我的那些亲戚们都陆续离开了。再过一天,我的假期就结束了。

主任来电说,接替我驻站的记者吴帆已经来到宾馆。

记者站就设在宾馆的院子里,我要立即去记者站做交接手续。

我搭了派出所来执行公务的警车下城。村里发生了一起盗窃电线的刑事案件,两个警察来带犯罪嫌疑人去派出所。马飞也一起坐在车上。因为是执行公务的车,我们都没有说话。一路上沉默着。

走了一段路,开车的刑警说,马飞,今早山上是没有信号吧!你老婆来电话,说你的手机打不通,她叫你回去后给家里打个电话。

那个刑警只顾大声讲话,没有在意马飞的变化。

我能感觉到马飞在我面前的忐忑不安。

马飞哦了一声说,好像是机站停电吧!

也许是因为我在旁边,他不好说什么,就一直沉默着。

我在派出所门口下了车。马飞也下了车。他局促地搓着双手,像要和我说点什么的样子。我提起包正要走,他急忙追过来,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说,你自己去打车啊!我不方便送你。

我点点头。自己走了。

在路上,我回忆着他说过的每一句话。

这一次,他没有再叫我许老师,也没有叫我许亚,只模糊地说了句,你自己去打车啊。那口气,像是在问我,又好像是在安排我。那种复杂的情绪,只有我自己明白,又仿佛我们彼此都不明白。

我的心里空落落的,又有些温暖的感觉。



我来到宾馆,吴帆已经等我多时。

在记者站办完交接手续,我们来到宣传部找王益。我把吴帆介绍给王益,叫他以后有什么信息经常关照一下。

王益眼睛红红地看着我说,亚姐,你走了以后,我就没机会陪你去采访了。

王益,别那么伤感。我笑着说,姐回去了,你不是还有吴帆吗?只要你像陪姐一样陪着吴帆,我就放心了。

我看见王益不知所措地愣在那里。我不知所措。

接下来,我的工作是回报社要文部做编辑。

回到报社的条件自然要比驻站记者强得多。至少我不必再那么辛苦地去跑采访。我想,如果条件允许的话,我会在我工作的城市里有一个自己的家,重新开始我的生活。

可是,那一刻,我却突然不想回去了。我觉得,其实我一点都不喜欢那座城市。那座城市于我是陌生的。

我很挂念我的老家,因为那里有奶奶在,有马飞在。

我把要回城上班的消息电话告诉叶波时,他没有表现出更多的惊喜。

他淡淡地说,你要是回来上班,我们就到你单位附近去租房,这样要方便你一些。

回单位报到之后,我没有立即去租房。

我利用周末又回了一趟老家。我要把寄存在宾馆里的那些小东西带回老家去。我觉得那些小玩意儿搬回去我的那间小土楼上比较搭调。像奶奶说的,那些东西有情有调的,看着舒服。

我在吴帆那里住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一早,我把那些大瓶小瓶的香水、精油、咖啡、香包和木质的卡通娃娃、稻草人、瓷杯和各种各样的脸谱挂件完全搬回家,放到小土楼上。

我回到家的时候,正好是早饭时间。又是一大场人在我家吃饭。因为正赶上杀年猪,家里又把临时工作站的七八个人请过来一起吃饭。在我家里,这样随时有一大场人吃饭是司空见惯的事情,所以我一点也不足为怪。

吃饭的时候,我看见马飞也在。半个月不见,他好像憔悴了许多。见到我,他像是很意外。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就坐到一边去了。

那天,我看见他身边多了两个陌生人。一个是白白净净的女孩。一个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后来我才明白,那个女孩就是马飞的老婆。那个老人是他父亲。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那个女孩的出现,就像一只黄鼬突然闯进我的花园。她已经侵略了我的领地。

我认为我的领地神圣不可侵犯。

我认为马飞天生就是我的。他不该属于那个女孩。

那时,我才发觉,我已经无法抗拒地爱上了他。

我要把他从那个女孩身边夺过来。

我突然又有一种罪恶感。

我想起奶奶说的那句话,有缘千里来相会。

我想,他一定是为我而来的。他一定是上天安排要来见我的。

吃饭的时候,我故意给马飞盛了饭。我给他的父亲盛了饭。我给一桌子的人都盛了饭。我故意就是不给那个女孩盛饭。我装作根本就没有看见她一样。

马飞看出了我的心思。他匆匆吃完饭,假装要找暖水瓶倒水,就故意来到我身边。

他悄声对我说,许亚,你一定要给我时间。

我听见他的声音哑哑的,有些哽咽或近乎悲壮。那声音里似乎包含着所有的关爱与无奈,或是承载着一个伟大的承诺。

吃过饭,我忙着要赶回单位。马飞要送他父亲和妻子到城里搭车。我们就坐了同一辆班车进城。

车过老黑山垭口,一堵从半坡里滚落下来的沙石阻断了路面。

车上的旅客要下来绕一段山路。车上有个待产孕妇,情况十分危急。前面有救护车来接人。马飞就和卫生院的人一起用担架抬着产妇从大路去等救护车。车上的旅客很快就超小道走了。只留下马飞的父亲和那女孩我们仨人同路。

一路上,我心里酸酸的。我认为那个女孩和马飞做夫妻一点都不协调。一路上我都不想和她搭一句话。倒是马飞的父亲是个很健谈的老人。

他说,马飞从小在外读书,他母亲又去世得早,马飞的姐姐出嫁以后,家里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那年,隔壁的小雯刚好中学毕业,经常来家里帮助老人洗衣扫屋。老人看着舒心,就和小雯的父亲商议,要把小雯娶过来做儿媳妇。两家老人一合计,就把喜事给办了。

我听老人讲马飞的婚姻时,就像是在讲一个传奇故事。

我从老人的口里得知,马飞最早是在他们乡里的一个派出所打工。后来,遇上全国的干警招考,马飞是学刑侦的,遇到合适的专业,马飞就来了云南。

我说,哦,原来马飞的媳妇是邻家妹妹啊?怪不得还这么年轻。

马飞的父亲没有听出我的话外之音,爽朗地笑着说,是妹妹嘛,她整整小了马飞十岁。

我回头看了一眼,马飞那小媳妇还在半山腰。

我说,大叔,你们这不是包办婚姻吗?两家老人愿意就让他们把婚结了?那马飞他愿意吗?

老人说,闺女,不妨你说,不愿意也没有办法啊?你看这三十多岁的大小伙子,在外面飘着,不娶个媳妇总不成样子。

马飞的父亲点了支烟,继续说,我们老人不给他操办是我们的事,他愿不愿意又是一回事,我们把什么都料理好了,叫他回来结个婚就完事了。当年,我和他妈也是这样过来的。当初也没有什么感情,生了他们姐弟俩后,自然也就有感情了嘛。

我真的为马飞感到难过。我真想把他抢过来好好地和他相爱一次。我想着马飞那黑黑的样子,仿佛他生来就是一个缺爱的孩子。

老人继续说,这个小雯啊,我看着从小长大的,在家听话,过来我们家后也很孝顺,屋里屋外大小事情都由她一个人操持着。最先,马飞在那边乡里的时候,还隔三差五回家来一趟,自从来了云南之后,就很少回去了。这久听说云南发生地震,我们担心得很。后来,一打听还说他就在灾区上班。最近他电话又老打不通,我这心焦焦的,就带着小雯过来看看。我们来到派出所,才听说他要到村子里下乡一年。我这心里挂念,就随他来村里看看。一看,这条件也不算太差,我们回去也就放心了。

马飞的父亲笑着说,我这次来到村里还认识了你家父母,一样都是爽直人。你们一家都很热情,以后还要靠你们多照顾马飞一些。

我知道老人说的都是口头话。但一看就知道,他和我的父母一样,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

我们正说着话,小雯就来到面前。

我看见小雯那白净单薄的样子,心里十分不是滋味。她乍看上去还是一个中学生的模样。我在心里想,你这孩子,不好好读书,干嘛这么早就抢走了我的男人?

小雯见我在霸道地盯着她看,显得十分不自在。

小雯说她要坐下歇一会气,让我们先走。

老人说,雯儿,你慢慢走,我和这个姐姐边走边说说话,我们到坡头等你。

小雯说,好的,爸爸你们先走。

我不屑地看了她一眼笑笑,继续和老人走路。

老人说,这次来看了马飞的工作,还挺不错。虽然隔着省份,离家是远了点,但是他自己工作得舒心,我们也就放心了。

老人又点了一支烟,继续说,他姐呀,我现在最不放心的就是他们小俩口,都已经结婚三年多了,膝下还没有个子嗣,我老是焦心。

老人笑笑说,这次来了之后,我倒是有个新注意,我想让小雯来派出所附近开个小卖部,一是好照顾马飞,二是让他们小夫妻俩团圆,免得隔山隔水的。

听老人这么一说,我心都快要跳出来了。

本来,按照常理,我有叶波,他有小雯,我们一离开那间温暖的小土楼,就可以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或许很多年以后见面,我们就只是一个曾经认识的朋友而已。可是,见到小雯之后,我觉得我做不到。

我也在一次次地问自己,我是不是真的爱上他了。然而,答案又一次次的被我否定了。不可能,我比马飞大两岁。他不可能会接受一个比他大的女人。我怕我自己不能给他更好的爱。所以,我说服自己千万不要爱上他。

我就想,随便他们怎样折腾吧!

但是,我一听老人说要让小雯过来和马飞住在一起的时候,我还是千方百计地想去阻止。

老人说,他姐啊,你帮我出个主意,你看让小雯来开个小商店好不好?

我想都没想,就说,不好!

老人皱着眉头说,为什么呢?

我才发觉是我自己走神了。我嘿嘿干笑了两声,立即解释说,好像干警的家属不可以来单位附近做生意吧?

咦!不会吧?老人眉头突然舒展开了。他说,我已经问过王干警了,他说不影响的。

我故作认真的样子说,大叔,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马飞他还年轻,工作也很出色,单位的领导很器重他,经常派他出差办事什么的,其实就是在考验他,如果小雯过来,肯定多少会影响她的工作,这样对他个人的成长不利。

哦!老人的眉头又皱了起来。他若有所思地说,是啊,这也倒是个大问题。

我赶忙添油加醋地说,再说家里又只有你一个老人在,要是小雯来了,就没有人照顾你了,马飞在这里他也会不放心的。

老人说,这倒不是个问题,我身体还好得紧,再说,他姐就嫁在村里,对我多少还有些照顾,不碍事的。

眼看着小雯就要来到面前。我们停止了谈话。

小雯疾走了一阵,走得气喘吁吁的。她嘴唇发白,鼻梁发青。我一看就知道她的身体不是太好。

我们等她在坡头上坐了一会儿,就接着继续往前赶路。小雯站起来,非要帮我拎包。我们站着互相客气了一阵,最终她还是帮我拎走了大的那个包。

她的手接触到我的手时,我觉得她的手指锥心的冰冷。

她怯怯地说,姐,对不起,冰着你了。

小雯很谦虚。她的态度突然让我对自己先前的行为感到自责。甚至愧疚。

我赶忙笑笑说,没关系的,辛苦你了。

小雯对我友好地笑笑,拎着我的包朝前走了。

我仔细打量着她的背影。我突然觉得自己在瞬间变得很无力。

我们很快就走到另一条岔道口。刚好,有坡脚村的一辆班车路过。我搭了班车先走。马飞在后面还没有来到,小雯他们就在路边等他。

我从小雯手里接过包上了班车。车启动后,我转过头来,我看见小雯还站在路边使劲地向我挥手。她的身体看上去非常单薄。

我后悔自己刚才忘记了对她说,要对自己好一点。



我在宾馆找到吴帆,我们一起出去小巷里吃火锅。

以前,我经常到那家小火锅店去吃麻辣蹄花。可是那天,蹄花一上桌,我就想吐。没有一点胃口。我以为是着凉了,只好呆在一旁看着小吴大肆饕餮。倒是看见旁边的酸梅汤,我馋得只咽口水。我们一连点了三杯酸梅汤,都被我一饮而尽。

小吴用筷子指着我笑着说,许亚,你肯定是有喜了。

我突然一怔。我说,小吴你胡说什么呀?

吴帆呵呵笑着说,祝贺你,我再给你点一杯酸梅汤吧!

我细细一算,我一向挺准时的大姨妈已经过期半个多月没来了。

我想起那天晚上,在慌乱之中,我们都没有采取任何措施。

当时,我心里突然掠过一阵惊喜还是紧张,我自己也说不清楚。我始终不敢确定,我是不是真的怀孕了。

吃过饭,吴帆和我匆匆到药店买了早孕试纸来测试。看着量杯里的两条红线,我的心跳不断加快。

我问吴帆说,你确定吗?

千真万确。吴帆说,如果不信你可以再试一遍。

吴帆又撕开了一张试纸。

还是两条红线。

我说,小吴,你是怎么知道这种测试法的呀?

吴帆说,许亚,你笨蛋啊?不知道网上百度啊。

我真的相信了小吴的话。

要吗?吴帆问。

什么?我懵懵懂懂地说。

你白痴啊?吴帆说,当然是你肚子里的孩子啦?

如果你没计划要就快去做了吧!需要我陪你去吗?还是孩子他爸陪你去?吴帆一脸大方地等待着我的回答。

我说,你别问我,等我想想。

她说,你还想什么啊?越早越好,不伤人。不过许亚,你可要想好了,你现在多大了,岁数越大,越不易做,听说做了就不容易怀孕了。

我说,我三十七了,如果再等,可能我这辈子就没有机会了。说话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像要虚脱了一般。

哎哟!还以为你们要当丁克一族呢?你和叶波不是同居好几年了嘛?

是的,我说,可是,我可能真的做不到。

第二天,我早早起床,又去医院做了B超检查。

给我做检查的是一位四十多岁的女医生。她看了我的结果说,祝贺你,胎儿发育良好。

她问我,你是做什么职业的?

记者。我说。

那么要注意电脑辐射,最好在怀孕早期就穿防护服,她边在处方上写着字边问我几岁了。

我说,三十七岁。

哎哟,是大龄怀孕,算金贵儿,那就更要小心了,平时注意营养,注意用药,早期最好多休息,少运动。她说,最好是连手机也少打为好。她抬起头来问我,要不要带点叶酸鱼肝油之类的?

我说,那是管什么用的?

防止胎儿畸形、促进视觉发育和补钙。她说,我建议你最好在怀孕早期就穿防护服,现在市面上买的也多,但是通过正规检测的不多,如果你要,我这里有正规厂家出品的,是一个朋友托我代卖是,就是价格有些贵。

女医生滔滔不绝地说了好多话。我似乎没听见几句。

我说,那要多少一套呢?

六百八。

哦!那就给我一套吧!

我想想,在我所有的衣服中,出了叶波给我买的那件皮草,我还没有一件衣服是超过六百元的。

在女医生的指导下,我挑选了一套麻灰色的熊宝宝孕妇马甲裙。

带着那套孕妇裙走出医院,我一时不知道我该去哪儿。

小吴打电话来问我,检查结果怎样?

我说,是阳性。

小吴哈哈笑着说,我就说叫你不要大惊小怪的。我说的肯定是千真万确。

我说,是的,千真万确。

小吴就更笑了,她说,我就说叫你要相信我的经验,我来报到前十天才做掉一个的。

我说,什么啊?

笨蛋,当然是孩子啦!小吴说。

我心里一怔。我听到她那头咯咯的笑声。我觉得我的腹部在隐隐作痛。

我想,不论如何,我都要留下这个孩子。



回到单位,我很快就在附近租下了一间房。趁叶波不在,我去把我急用的一些东西请人搬了过来。

我给叶波发了条短信:我离开了,请不要来找我。如果你在我面前出现,我就从这个城市消失。

叶波很快回了短信:为什么?

我发过去:这是选择和决策的必然。

叶波立即发过来:我尊重你的选择。

过了一会儿,叶波又发过来:也许不一定是你应该的决策,我在外面学习一个月,等我回来再说。

我发过去:没必要!你若出现,我必消失。不必再纠缠。

叶波便没有发来短信。

我给手机换了卡。

我每天穿着那件防辐射的马甲裙去上班。我把马甲裙穿在宽大的毛衣里面。我穿着暖暖的保暖棉鞋,坐在忙碌的屏幕后面静静地等待着我的孩子出世。

一个月后的一天早上,我刚来上班,叶波就来到我的办公室。他一副很认真的样子看着我说,许亚,你会为你的鲁莽后悔的。

我漠然地看着他。什么也没有说。

叶波说,下午一起吃饭!我在我们常去的那家美食城等你。

我静静地说,我下午有事,没时间。

叶波急忙说,你不会是在搪塞我吧?不管你来不来我都会在那里等你的。他的眼神很坚定。

我真的有事,我说,我说过的话我一定会做到,我们没有必要再纠缠了。

叶波说,我也会做到的,我就在原来的那个地方等你。你必须来。一定。他对我做了个手势。

容不得我再解释,叶波便匆匆出了我的办公室。我拉了拉防护马甲裙。坐回凳子上。然后,我又站起来。接了一杯开水。开始慢慢地喝。为了肚子里的孩子,我要做到每天喝八杯水,每天服一片叶酸和必须补充的鱼肝油和钙。

正要下班的时候,我接到父亲的电话,说奶奶病重,要我立即赶回去。

我向单位请了假,急匆匆地赶到车站坐车。

路过车站旁边那家烟店时,我特意给奶奶买了一包古巴雪茄,还有专用火柴。我想这次我真的要跟奶奶说说我的悄悄话了。

我要对奶奶说,我肚子里已经怀了小宝宝,我们打算在年底要把喜事办了好给奶奶冲喜。

我想,奶奶听了我的话,她一定会很快好起来的。

我觉得我自己这一次回去,是在完成一项重大的使命。我从来没有觉得我的存在对这个家庭是如此重要。我觉得这一次,我的怀孕对整个家庭的贡献将无比重大。

我想,奶奶肯定会支持我的。

接下来的事情,是该我来思考后面的一系列问题了。我最头疼的是怎样说服我的父母,来接受我未婚先孕的事实。

我想,只要有奶奶在,我的阻力就会小得多。

走过来一段路,我看见有个戴着头巾的小女孩坐在路边卖火柴。女孩的摊位很有意思,一个稻草人手里一边提着一块小标牌,左边写着:卖火柴的小女孩,右边写着:卖男孩的小火柴。我想想又折回去给马飞也买了一包喀麦隆雪茄,特意给他买了一盒火柴。

我想,有机会的时候,我要给他讲我的奶奶会抽雪茄,奶奶还会喝红酒。

货车在崇山峻岭中爬行。

毕竟已是深冬,树林里的红叶之外又多了一层明黄透亮的松针。整个山野斑斓明亮。

我辗转到家的时候,已是深夜。我想,我慈祥的奶奶肯定会坐在榉木凳上,悠然地喝着她的花草茶。屋子里烧着红红的炭火,火盆的口缸里正冒着甘香弥漫的白雾……一家人又在热热闹闹地等待着我的到来。

我跨进大门,院子里静悄悄的。空气凝固了一般安静。我隐隐约约闻见一股旃檀的香味迎面扑来。

我看见母亲披着厚厚的棉衣,佝偻着身子向我走来。也许是熬夜的缘故,母亲的精神不太好,就像是得了重感冒一样。

母亲说,你奶奶昨晚睡着了就没有再醒来。风水先生已经算过,今天任何人都不能掉眼泪,因为你奶奶咽气的时刻是范重丧。

我惊愕地问,什么是重丧?

你这娃儿话真多,你奶奶过逝的时刻,范的是外重丧。母亲严肃地说,你千万要记住,不能掉眼泪,不然验证在哪个身上都不好。

看我还傻傻地楞在那里,母亲接着说,本来我们不想通知你了,你刚换了岗位,正式上班时间,怕影响了你的工作。你二叔又说,你奶奶最挂念的人就是你,所以到今天下午,你爸才给你电话。

我鼻子一酸,泪水溢满了眼眶。最爱我的那个人,最牵挂我的那个人,怎么说没有就没有了呢?我使劲地强忍着,让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就是不让它流出来。

堂屋里没有炉火。四壁的桌椅橱窗都被蒙上了蓝色的布幕。死气沉沉的。我突然想起有个词语叫家徒四壁。奶奶这一走,我觉得家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了。

我有种一贫如洗的感觉。

我觉得我什么都没有了。我全身上下都是轻飘飘的,仿佛只要风一吹,我就会飞走掉一样。

我看见点燃着蜡烛的棺椁前,身着铁红色唐装的奶奶笑容可掬地坐在遗像中,慈祥地对着我微笑。

我觉得特别冷。

我好想念马飞。

我想,要是马飞在我身边,我一定会让他抱抱我。

我觉得我好孤独。

我那些三姑六婆们都还没有来到。家里只有父亲母亲和二叔二婶在守灵。院落里冷清清的。

我说,妈,我家原来不是热热闹闹的一大家子人吗?现在怎么会冷冷清清的?

母亲听出我是在抱怨姑姑们的虚假热情,立即宽慰我说,你姑姑他们和你六叔约好了,明天一起回来,后天发送。

我抽啜着,就是不让泪水流出来。

母亲说,亚,你奶奶也快九十的人了,这应该算是喜丧,你要为她感到高兴才是。

我怕我看着奶奶的遗像会忍不住会哭出来。我努力让自己去看远处的山。

远处的山峰黑乎乎的。在月光下,就像一个个无形的庞然大物。

母亲看我憋得难受,就叫我先去睡了。明天一早再起来守灵。

村庄里静悄悄的。寒霜冻得树上的叶子嚓嚓直响。我听见远远的传来一阵飘渺的歌声:近花外楼/柳下舟/词一首/花满袖……

那是新的《桃花扇》。

我听着那一声花满袖,那悠长的声音就像要把我的心灵一丝丝抽空一般。

我问母亲说,这大半夜的是谁在唱歌呀?

母亲说,是临时工作站的那两个小姑娘。其他的人都下城去了,可能是不敢睡,一直在看电视吧。

我说,不是还有派出所的在吗?

派出所的那个小伙子也下城去了。母亲说,村里有件偷牛的案子还没破。

其实,我问母亲,是想问她马飞还在不在。

知道马飞不在,我更觉得整个村子都是空荡荡的。

又是月明的夜晚。月光下,山上的红叶越来越少了。

开始下霜了,空气中透着阵阵刺骨的寒冷。

我点着蜡烛,睡在小土楼上。

我听见,远山的林子里传来乌鸦一声声哀伤的鸣叫。

好多年我都没有听见乌鸦在夜晚鸣叫了。那叫声噎得我牵肠挂肚的。

夜已经很深。我想,马飞此刻他会是在哪里?他会不会也在想着我?

我躺在床上。盯着泥巴墙上那些乱七八糟的裂纹。墙上像是有许多人影在晃动。

我睁着眼睛躺在床上。

我看见桌上的烛光跳动了一下,窜出一股蓝色的火苗。迷迷糊糊之中,马飞走进我的房间。他在我床边坐下,露出洁白的牙齿,在对着我笑。

他说,小雯是个好姑娘,你给我时间,我跟她说,让她另找个人家嫁了吧!我爱的人是你。

马飞吻了我的额头。他的唇冷冰冰的。

我翻了一下身,蒙在被子咯咯地笑了起来。

我听到了我自己的笑声。

马飞端着杯咖啡,一个人坐在床边慢慢地喝。

我说,马飞,你猜猜里面睡的是谁?我看见我身边睡着一个可爱的小女孩。

马飞说,让我看看。

一个黑影向我挤压过来……

我拼命地喊叫,可是我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马飞说,你是不是很冷,许亚,你等着我,我去给你找件衣裳。

我说,马飞,我不冷,你过来,你过来抱抱我好吗?

马飞说,我好冷啊!

说着他就从门口飘走了。

我看见他出门的时候,还回头很依恋地看了我一眼。像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我坐起身来。想要去抓住他。我就醒了。

我满身是冷冰冰的汗水。我看见蜡烛上有道绿色的火苗又窜了一下。我闻见屋子里还弥漫着马飞身上那股淡淡的烟草味。那是雪茄的味道。

我看见,我带回来的两包雪茄还在桌子上好好地放着。剩下的那罐咖啡也还在床头的柜子上。

奶奶的葬礼是在她死后的第四天举行的。

按照风水先生的安排,一村子人敲敲打打地就把奶奶埋葬在了老黑山。

我看到老黑山的红叶时,我想肯定是奶奶在对着我微笑。

办完奶奶的葬礼,我打算回到单位做好工作交接手续就回家来过年。



我听到马飞出事的消息,是在办完奶奶葬礼的第二天。我在家里吃过早饭,正要出发去单位上班,临时工作站的余美急匆匆的来到我家。

余美说,他们要赶到老黑山垭口去,工作站已经空无一人,叫母亲帮他们看好门。

余美是乡卫生院的医生,和马飞他们一起抽调来临时工作站一年。

余美说,可能是马飞他们派出所的车出事了。

我一听说是马飞他们的车,我的腿立即就软了。

余美说,马飞在两天前的晚上就出来了,所长今天一早打他的手机打不通,打到工作站一问,才知道马飞根本就没有来到工作站。估计是马飞的车子在路上出事了。派出所的人说,他们从下面搜索上来,我们的人从路边一直搜索出去,到老黑山垭口相遇。

余美说完,一溜烟地跑了。

我跌坐在屋檐下。

我的世界彻底坍塌了。

我知道马飞已经走了。

他丢下我就走了。

我躺在床上,如背负万钧之压。

奶奶死的时候,我不能流泪。我一直憋着。现在,我觉得我的世界已经彻底坍塌了。只有铺天盖地的泪水才能支撑我活下去的勇气。

余美从山上回来,给我带回一个打火机。

余美说,许老师,我看见马飞的衣袋里有个打火机,上面有你的照片,是大家在清理遗物时发现的。我觉得遗物上有你的照片让死者带走不好,我就给你带回来了。

那个打火机是我们报社的人一起去周庄旅游时买的。打火机是一个裸体女人的雕塑。我们在周庄时拍了一些大头贴。我把我笑得最夸张,姿势摆得像只老鹰的那张照片贴在打火机上。

那晚,马飞到我的屋里,看到那个打火机就要带走。第二天早上,他离开的时候,又带走了我的一桶铁罐咖啡。

有两桶铁罐咖啡是我去潞江出差时带回来的。

我喜欢在加夜班的时候喝咖啡。

马飞说,他也喜欢云南的咖啡。他说要带走一罐。我逗他说不给。他说女人喝咖啡会长斑,就硬带走了一罐。我还清晰的记得他拿走咖啡时那一脸的坏笑。

他说,乖,算我欠你的,下次我还你十桶。

他走的时候,还对着我做了个鬼脸。

余美说,在马飞的身上还清理出了一包香烟,抽过两只,有一桶云南产的铁罐咖啡,好像是刚打开过,估计也就是喝过一两次的样子。因为他座位旁边的杯子里,还有咖啡的残液。

余美一说,我便什么都明白了。马飞肯定是在加了夜班之后,赶着要来看我,疲劳驾车出的事情。都说恋爱中的人是心灵相通的。他肯定是预感我又回来了,他要赶来看我,还是他急着要告诉我什么事情?总之,那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

我悔恨我自己我为什么要那么切切地想他。以至于他要那么不顾一切地赶来。我的心霎时如坠入零下千度的冰窟。可是,余美几乎没有感觉到我的变化,继续接着说话,估计马飞是为了让路边的一堆乱石,车开到路边滑下山谷的。因为是地震和雨雪的缘故,路基有些松软,连人带车就滑下了两百多米的山谷,但是,他身上只是有点皮外伤。

余美说,估计马飞是被冻死掉的。

余美说,许亚,你想结冰渣的冬夜会有多冷,马飞死时,他躺在一条河边,身上的衣服全都湿透了。他把警服脱下来,折得整整齐齐的靠在上面。人是在平静中死去的。估计他脱掉湿衣服是为了保存体力。他的手机已经摔出了几十米远。估计那时黑灯瞎火的,他也找不到信号呼救。

我在余美喋喋不休的唇齿之间坠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马飞与我,相隔阴阳两界。

我是在第二天离开红树坪去单位上班的。老黑山上的红叶在奶奶死时就少了许多。马飞一死,老黑山的红叶在一夜之间全都落光了,只剩下一些光秃秃的枝桠。


十一


整个春节的假期显得特别短暂又特别漫长。

当全村人都沉浸在欢度新春的喜悦中,而我却找不到一丝丝的快乐。

在小的时候,每年春节,奶奶总是带着我到那些三姑六婆家去走亲戚,一去就是十天半月。待我们走完亲戚,春节也就过完了。想想那样的日子离我已经非常遥远。

这一年,奶奶一死,就有好多人来家里走亲戚。在云南,这样的走往叫做奠酒。

春节期间,来家里奠酒的客人络绎不绝。整个假期我就在厨房里帮助妈妈和婶婶收拾碗筷,招呼客人。我已经好几年没在家里过春节了。好不容易呆在家里一年,我却觉得格外的生分。

整个春节,整个家于我都是陌生的。我再也找不到儿时那种快乐温馨的感觉。

我原本想在家里好好的清净一下,可是我腹中的孩子却一刻也不让我安宁。她开始在我的腹中翻江倒海,拳打脚踢。在家里,因为远离了电磁波的辐射,我就没有再穿那件宽大的马甲裙在毛衣里面。整个冬天,我给自己准备了几件宽大的韩版毛衣轮换着穿,母亲也就没有发现我身体的变化。

我不断地挑食、偏食和厌食。刚吃到肚里的食物被我翻江倒海地吐了出来。母亲用焦急而古怪的目光看着我说,亚,你这是咋啦?

我说,没事,吃多了,肠胃不好。

这一次,母亲没有再相信我的话。她开始用怪怪的目光来打量我的身体。

我的身体日益笨拙臃肿起来。我所有的一切行为再也瞒不过母亲的眼睛。

母亲严厉地对我说,你说,孩子的父亲是谁?

我闭口不答。我们彼此都沉默着。

我斜视了一眼母亲的表情,她似乎要把我撕碎才解恨一般。

我这个从小在村人眼中的乖孩子,一度让我的家族为之自豪的骄子,如今却弄出个骇人听闻的举动来,这实在足以让我一向谨小慎微的母亲如五雷轰顶。

静了一阵,我说,妈,我一定要生下这个孩子,不论如何我都要把她生下来。

我和母亲彼此都长久地沉默着。

过了好久,母亲才用颤抖而嘶哑的声音对我说,你要相信,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妈是你最亲的亲人,不管怎样我都会帮你带好这个孩子的。

我知道,母亲是怕我有什么意外,才出此下策。也许母亲已经知道了孩子的来历。

母亲的声音是那么虚弱。遥远。厚实。温暖。我仿佛多少年没有听到的声音,此刻却是那么亲近。

那一刻,我如释重负。我差点喜极而泣。

我抬头,看见马飞正在天国里对着我微笑。看着混乱的天空,我一直忍着,没有让泪水流出来。

那一刻,我真想远远的离开家。我永远也不要再见到我美丽的小山村。我要永远的离开红树坪,再也不要再见到我的亲人们。

我默默地走出家门,一直往老黑山垭口的方向走去。我不知道,我该去哪儿。

在我小时候的每年春节,村里的人都要到村外的宗祠里唱戏。奶奶每次带着我来到祠堂,大家总是缠着奶奶说,老婶婶,来唱一首曲子吧!

奶奶腼腆地说,哎哟,唱什么呢?记不起词了。

我咬着袖子说,奶奶,奶奶,你就唱一曲《桃花扇》吧!

大家一呼隆地凑合着说,看你孙女多乖的,你就唱上一曲吧!

奶奶看着我,笑笑。唱了起来:寒风料峭透冰绡/香炉懒去烧/血痕一缕在眉梢/胭脂红让娇/孤影怯/弱魂飘/春丝命一条/满楼霜月夜迢迢/天明恨不消/孤身只影/卧病空楼/冷帐寒衾/好生凄凉……

春节一过,山上的红叶已经落尽。光秃秃的枝桠上正孕育着春意,而我却没有感觉到春的到来。

我听见山箐里到处躁动着春天的哗响。满眼的落叶却在我的身后纷纷落下。

我迎着曲折的山路一直往前走。

风吹到脸上,冷冰冰的。我的耳畔一直响着《桃花扇》里奶奶那温软的唱词:三月三刘郎到了/携手儿下妆楼/桃花粥吃个饱……想起那拆鸳鸯/离魂惨/隔云山/相思苦/会期难/倩人寄扇/擦损桃花/到今日情丝割断/芳草天涯……

我一直往前走着,禁不住泪流满面。

我觉得马飞的魂儿就在前面向我招手。他就在那里对着我狡黠地微笑。仿佛他早就知道自己会在那里死去,他要早早地潜伏在那里等候着我的到来一样。

我一直往前走着。我突然看见路边已经开出了一片片白色的山花,满山满箐雪白一片。再看远处,星星点点的冒出一些粉色的桃花、红色的马樱花来。山野像沉睡了一般,好似从来没有人发现过这块静谧的土地。

我忽然觉得想哭,又想笑。我觉得自己整个身体都是轻飘飘的。有一个念头,我一定要坚强的活下去,因为,没有任何一种价值比生命更有意义。

生命是奇妙的。我的腹中正在孕育着一个鲜活的生命。

我打算立即就回单位去上班。然后再找一个安静的地方把孩子生下来。

幸好叶波一直没有打电话给我。

我希望,在喧闹的城市,我一样能够安静地度过我的准妈妈时光。

我还打算,等到孩子满周岁的时候,我还要带她到马飞的老家去看看。看看马飞的父亲和小雯。

我要告诉我的孩子,他的父亲从小在那里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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